正好谈到这里,林隽趁热打铁,对魏同知道:“诚如大人所言,此风再不整顿他日必成大患。我等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为民分忧。”

  魏大人捋须点头:“大人此言极是,此前柳大人亦对此忧虑不已,然即便严饬亦无法遏制夷汉冲突日益加剧。加之西南多山,便是加派人手巡查各处也有心无力。”身为临安同知,扶绥夷民也是他的工作,想到这个烂摊子魏同知脸皮又皱了几分。

  “难呐。”他叹着气,余光扫见林隽似有主意,便有些矜持的问:“大人可有何措施?”

  林隽轻轻点头:“咱们不必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先从小事着手罢。”他将自己在路上的考量道来,“……大部分契书诈骗便是欺负倮民不通汉字,而写上两族文字就不一样了,不论如何总归倮族人看得懂上面的内容罢?如此想是能减少误会。”

  让倮民在清醒状态下签约还能接受,但在契约上登记两族文字……魏同知当即摇头:“不成,倮族文字如何能出现在官方文件上?不成体统!”

  林隽不意外魏同知的态度,他虽觉倮民被欺压可怜但本质上还未将人当作文朝真正的子民。毕竟这个时代没有‘民族大团结’的教育,少数民族始终是被打压、防范、治理的存在。林隽提出将夷民的文字写在正式文书上,从中隐隐透出的将汉夷放在同等的位置,叫他不自觉的透出防备。

  “他们也是我大文的百姓,如何不能?难道咱们还分两样对待不成?”

  魏同知一噎,私下对土人有偏见是一回事,将其拿到台面上又不一样了。

  林隽道:“我等身负教化万民之责,对这类暂未跟上中原教育的少数者难道不应照顾些许?”

  魏同知对上林隽正义凛然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随后道:“话虽如此,但据本官所知夷民中并非所有人都识字,何况要对照两种文字内容表述是否一致也需要精通汉夷双语之人,这样的人恐怕少之又少。”林大人到底年轻,做事太想当然了。

  “这事再好解决不过。”林隽笑眯眯的说:“不会就学嘛,从各寨所各选取三名年轻人送到临安书院读书即可。他们不以科举为业,只需会读写汉字,想必还是很容易的。束脩方面也不必犯愁,府衙可以担负他们的学费。”

  “这……”魏同知不想还有府衙的事,“大人如此行事恐怕会引起其他学子的不满,且这还罢,咱们临安独树一帜会否引起其他州府责难?”

  “魏大人此言差矣,临安府总归是我等管辖,其他州府还能过来指手画脚?”

  “咱们治理一州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

  这两句话太重,魏同知认为林隽是在敲打他,脸上挂不住,一时面色铁青。

  林隽见状走了下神:魏大人脸皮也太薄了些,有点什么都显在脸上,完全是个心情探测器嘛。

  “希望两位明白,我等如今要做的便是给倮民一个态度——官府对汉倮两族是一样看待的!以此给予倮民信心叫他们不至于倒向他处。”林隽眼里不带一丝笑意的看了两人一眼,冷淡道:“至于学子那边,他们可以提出合理的意见,但在那之前官府的决策不容阻拦!”

  “两位可还有异议?”

  林隽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然而一旦做出严肃表情那双长眼便格外有压迫感。两人被他冷眼一扫,竟都有些被他震慑到了。两人这才恍然——虽林隽此前态度温和好似哪家的子侄辈,然他到底是年纪轻轻就坐上四品大员位置的人啊,岂能是什么小绵羊?

  魏同知沉默不语,刘通判忙道:“我看好得很!有了大人这两桩措施日后临安不知道要和平多少呢。大人您可帮下官解决大问题了。”通判身具掌管诉讼之责,若这两项措施施展开从而减少纠纷,他说的也不算错。

  “行了,魏大人!既大人有了好主意咱们照做便是。”刘通判张罗起来:“大人初到临安,我等在听风楼备了酒席为大人接风,还请大人赏脸。”

  既做了同僚少不得要应酬一番,林隽没有拒绝。

  魏先自觉被林隽给了下马威,席间便有些抑郁。谁知林隽却亲亲热热的挨着他坐了,还招呼他:“魏大人吃这个,这个炖得酥烂,味道不错呢。”

  其姿态之自然,叫魏先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他们府衙的人外席上几位中年人作陪,想必是临安的富商豪族。在地方上办事总绕不过去这些人,迟早要打交道,早点见过也好。

  林隽悉悉索索的问魏先:“魏大人,那几位哪家平日行事最妥当?”

  魏先听了这话惊奇不已,差点要指着自己鼻子确认了,“大人问我?”他们,他们适才不是刚唇枪舌战做过一场么?林隽在想什么?不怕自己胡说八道误导他?

  林隽做出一副腼腆的样子笑眯眯的说:“大人与他们打交道多,肯定更了解他们呢。我年纪轻经历的少,这方面还要大人多顾看则个。”

  他眨眨眼,魏先竟从中读出“您一定会帮我免遭老狐狸坑害吧”的意思。

  魏先:“……”

  甩甩脑壳,老夫一定是疯了。

  而林隽还眼巴巴的等着他解答呢。

  细看林大人确实还是个小年轻呢,突然从京中下到边陲之地害怕被人蒙蔽也是有的。

  魏先被林隽的厚脸皮弄得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木着老脸说:“那边那位,谭家的,家里做茶叶生意,为人还算厚道,在百姓间名声不错;这个,李家的,做石炭买卖,为人虽有几分精明但颇具诚信,可以打交道。”

  林隽听得频频点头,不时“哦”一声以表自己在认真听。

  他实在是一个卖弄学识的好对象,连上皇都难以拒绝,何况是普普通通的魏老头?

  魏先原本打算随便指两个敷衍过去,谁知林隽给的反馈实在太好,叫人情不禁的想要说更多,他不知不觉间就将自己在临安多年的经验教训都一一吐露出来。

  林隽赞叹:“听大人一席话,我算是少走十年路啊。”

  魏先:“……”

  他心里受用,矜持的点了点头,“不过是呆的时间长些,有几个经验罢了。”

  现在看来小林大人不是那样恃才傲物的狂生嘛。

  对面与富商们说话的刘通判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大吃一惊:魏老头怎的又被哄好了?

  众人熟识后一位富商向林隽举杯:“林大人,我敬您。久闻大人”擅于生财“的名声,我等只恨不能一见。”

  他一一点出林隽在京城弄出来的动静,激动道:“没想到大人竟到临安任职——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我等就盼着大人能指点迷津,带领大家更进一步了!“

  他们行商消息灵通得很,对这位新知府的背景比魏先还清楚呢。都说林隽会挣钱,依他的性子恐怕要在临安干出一番动静的。这样有“圣宠”又有头脑的人才,他们还不趁此打好关系抱大腿还等什么?

  其他人亦是举杯一通夸,就想打听林隽在临安有无计划。

  魏先坐在旁边眼见一群人对林隽夸出花儿,还有那些林隽弄出来的新鲜事……他拧紧眉头:这与自己打听的似乎不一样啊。

  商人最是重利,若林隽当真如传言那般肆意妄为,这群人会这般上赶着巴结么?

  魏先若有所思。

  而林隽面对一众商人打探高深莫测的摆摆手:“项目嘛正在酝酿中,哈哈,到时各位就知道了。”就是不给个准话。

  咋还能说半截呢?众人抓心挠肺,奈何林隽嘴紧得很。不乏有想将其灌醉探话的,但他的酒量会虚么?

  最终林隽喝趴了一群老油条,飘然离去。

  林隽一家正式在府衙后面的官署安了家。

  黛玉忙不迭地收拾了工作间一头扎进去研究黄色火/药,青知时不时的去打下手。

  宝玉这边也拥有了一套自己的化学仪器,开始学着“科学”配胭脂水粉,青知偶尔跳出来指手画脚的提建议他也好好听进去了,颇有些收获。

  见小的们各有事做,林隽安心的开始自己作为知府的工作。

  他不打算大包大揽,朝廷配的副手就是要用的嘛。他先将临安府过去一年的各项卷宗翻了一遍,又悄悄观察了几天魏同知和刘院判的行事作风。二人没太大的黑历史,除了不知变通些,还算得用。

  这日林隽找到魏同知,交代其给各州县下令推进此前商量的汉倮双语契书两桩事。他假装没看到魏先不可思议的表情,诚恳道:“再没有比大人更能放心托付之人了,有劳,有劳。大人也不必担忧下面阳奉阴违,待此间事了你我再下去走访一番就能清楚其进度了,到时好不好的自有话说。”

  “大人当真放心交给……我?”林隽明知道自己对此事颇有微词却还将其交给自己来办,他自问是做不到这样“洒脱”。

  他不怕自己特意办砸么?

  林隽拢袖:“这有何不放心的?我知道大人公心为重,只要是为治下好的事您一定答应,而答应下来了肯定不会敷衍了事。况且咱们府衙上下一体,荣辱与共,以大人之才还能堕了府衙门楣不成?”

  魏先:“……”这酸甜夹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架不住林隽高帽子一顶一顶的戴,他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

  林隽忙向其推荐了布朋:“这位竹山寨的青年学习劲头很足,这样朴素的愿望很值得满足。”

  魏先自然无可无不可。

  想起接风宴那晚林隽透露出来的一星半点,魏先有点好奇:“大人将事情交给我等,您可是有何打算?”

  林隽点头,拢袖豪气道:“万事俱备,咱们临安的工坊该建起来了。”

  魏先:啥?

  林隽领着他来到府堂,里面一反常态的闹哄哄。两人进门后与一位典史打了个照面,典史满脸兴奋,见了他们就道:“府尊,大人,琼州送来好多银子!”

  魏先不及喝斥他没规矩,愣了愣,倏的看向林隽:“府尊,这……”

  林隽笑眯眯的说:“便是陛下拨来建坊的工程款。”

  “……”所以陛下也知道临安要建什么工坊?等等,陛下连钱款都打来了?

  陛下也太相信林隽了吧。

  魏先酸溜溜的随着他进去看典史们与琼州官差清点对接银两。

  李茂还有信带来。

  林隽坐到旁边看完信不由失笑,上面除了满篇的激动与畅想便是李茂的谆谆嘱咐:隽哥儿一定要多弄些美白养肤的良品还我白皙皮肤哇!

  看来李茂在琼州晒黑不少啊。

  林隽摸下巴——滇南紫外线不遑多让,美白霜必有销路。

  下班后就鞭策宝玉研发吧。

  除了银两,林隽特意在琼州“赊欠”了一批做工精致的玻璃瓶玻璃罐,打造高端化妆品他是认真的。

  银钱入账后便可以招工建厂了。

  林隽将府衙里的琐事交给两个副手,自己亲自选址盯工程。

  他们打算将工坊建在龙岔河边,这里交通、用水都方便得很。

  几日后临安百姓就发现府衙外面新张贴了告示,都好奇的围上去观看。

  “写的什么呀?”

  有识字的上前念道:“告临安百姓书:临安山灵水秀,花草丰茂;然田少山多,民无恒产……”

  第一段先是简述了临安地形地貌的境况,听得围观百姓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山多田少,咱们都过得紧巴巴的。”

  “说这些小孩儿都知道的有什么用?就直说官府到底要干什么嘛!”

  “别吵,听不见啦!先生继续念。”

  “……古人云衣食足而知花香,呃。”念告示的人打了个磕巴,他读书少,但古人是这么云的么?

  “还有呢还有呢?先生念完嘛。”

  “……故本府欲发展经济,取用临安花草建立胭脂水粉工坊,打造临安化妆品产业园……现招聘建坊工人若干,”

  原来是招工!众人目光炯炯,不知道供粮还是供饭?不会给钱吧?一群人哪怕看不懂字也紧紧盯着告示,竖着耳朵不放过念告示的先生嘴里的任何一个字。

  “薪资日结,视作业强度日薪三十文到四十文不等。”

  三十文!下得苦力去扛包一天最多能挣个十几文,那已经是高工钱了!

  听到这个数字犹如水溅油锅,引起一片轰动:“真有这么多?”

  “会不会是骗人的?”

  “都贴出来了,他们若敢骗人我可要闹的!”

  “咱去门房问问。”

  “……不敢呢,他们眼睛都长到脑壳顶了,谁爱去现眼。”

  念告示的中年男子无奈:“诸位,下面还有呢,且听完罢。上面说了如有意向,去龙岔河办事处报名。”

  “龙岔河?啊!那边这两天建了个小屋呢,是不是那里?”

  这话刚落,众人一哄而散,纷纷朝河边跑去。

  走了一批急着找工作的,剩下的人慢慢又看了一遍告示,议论纷纷:

  “建坊啊,听说京城有不少工坊,里面的工人月月领工钱,美得很呢。”

  “这是新知府弄出来的么?用花草做胭脂水粉,唔,要真弄出东西恐怕还真有搞头。”他们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你真当人想不到?东西做出来只是第一步,能卖出去才难为人呢!咱们这边不如中原人多,卖给谁去?我看知府瞎胡闹!”

  “新知府刚上任便要建坊,哪里来的钱?”

  “谁知道他们!”

  普通人只当看热闹,有心人却已经悄悄找门路打听新任知府的来头了。

  虽有不少人唱衰,但大多数人因着告示上文字朴素真诚,仿佛一个官员站在他们面前将自己的思量娓娓道来,心里不由得胀满满的。

  他们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情绪是因为被尊重,只觉得知府说得好,他们一定要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