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对上探春满含痛心的眼神,仿佛一脚踩上松动的石头,心里一空。她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颤抖?——探春是个有成算的孩子,欺骗不得。

  王夫人闻言不满,自己这个主母的吩咐还听不得了?偏要问老太太做什么?

  可见三丫头心大了。

  她对探春说:“老太太和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不是说不许你们做这个,叫宝玉出面,你们在后面舒舒服服的写东西岂不松快?”

  那如何一样?她当初不就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才办了杂志么?要说松快,做个大观园里快快乐乐的什么都被安排好的小姑娘才松快呢,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贾母抬手制止王夫人,看向探春:“探丫头,咱们不是要夺你的东西,这里头有个缘故在。”她将王夫人从元春那儿得来的消息说了,慈祥的说:“你们做得很好,咱们家的孩子都是好样的。你们太太不过是看你们出行不方便才提出来这个想法,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行,日后好好办杂志,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看呢。”

  二春与凤姐儿都恍然大悟,原来是有这个缘故在里面,怪不得王夫人装都懒得装了。

  只这吃相也太难看了,要知道宝玉在杂志上也只占了美妆一个版面,探春惜春都有自己的板块呢。读者来信怡红先生虽多些,但蓼风和蕉下客的粉丝也不是摆设。

  这是三兄妹共同努力的结果,缺一不可,王夫人偏就能肯定宝玉一个人能做好?

  王夫人急急道:“探丫头还要顾着环哥儿,且眼看着两三年就要及笄了,这期间忙着呢……”

  “老二家的!”贾母喝斥一声,瞪向王夫人:两个春都是小姑娘,这些话说出来像什么样子!

  王夫人看了探春一眼默默闭嘴。

  探春轻轻低头,仿佛没看到王夫人眼里的恨意。

  半晌,王夫人准备从凤姐儿那里曲线救国,她说对默不作声的王熙凤说:“凤丫头,你给宝玉几个投了多少钱?我着人取来给你。”将凤姐儿摆弄开,探春便是不交出来又没关系,她手上没钱,要想继续做这东西只能靠自己和宝玉。

  凤姐儿笑道:“太太,这回您可猜错了,这事还真不是我出的钱。”

  听到这话王夫人诧异极了,不是凤姐儿,探春宝玉两个手里能有多少钱?

  凤姐戳了戳惜春,王夫人随着她的动作转向惜春,这……莫非?

  惜春则对探春同情不已,往日羡慕三姐姐有生母不说嫡母对她也好,没想到这份好经不起一点波折。

  惜春看了这么久的戏也看够了,开口道:“好叫太太知晓,这份杂志一开始便是我这边出钱办起来的。我们现在这个分工模式极好,很不必变动。该宝二哥哥的那份我不会少,但多的他也不要想。”

  她一张小脸冷冰冰的,说出来的话也格外冷漠,“凤姐姐只是个合作伙伴罢了,说到底连三姐姐也要听我的。倘或宝二哥有何不满,太太大可帮宝二哥另起炉灶便是。”她对宝玉没意见,闹这么一出明显是王夫人一厢情愿,恐怕宝玉知道了也要撒泼打滚说不的。

  凤姐儿掐住腿肉才没笑出声,四妹妹小小年纪就会噎人,格外对她的脾气,合该是她与琏二的妹子。

  邢夫人闻言瞪大眼睛,有钱也不是这样大手大脚花的呀?惜春这丫头也是,有钱给探春过家家,怎么没想到给自己孝敬几个花用花用呢?自己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她酸溜溜的对惜春道:“你这孩子,钱不是这么用的。怎的这般心大呢,也不怕投进去亏得血本无归。凤丫头也是,叫你们两口子管着四姐儿的账,她年轻不经事,你是老油条了,怎的也不知道劝劝。”

  凤姐儿闲闲道:“这不没亏么,还赚了几个呢,可见四妹妹心明眼亮,会花钱也会挣钱。”比你老抠门不知强出几里。

  邢夫人:“……”

  王夫人这会儿被惜春噎得说不出话,没想到还有这个内情。是了,府里公子小姐谁还能有惜春有钱?原以为她能支配的没几个,根本没往她头上想,谁知凤姐儿两口子真敢叫惜春沾钱么?

  她一时又臊又恼,深恨李纨不将情况说清楚,又恼惜春不知感恩——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操心,说到底惜春也是靠她才长这么大的!

  “原来如此,四姑娘也能干了,”王夫人手里飞快的拨着念珠,差点维持不住一张慈悲的脸孔,说:“当初抱到我们跟前小小一团的婴孩一转眼就能给兄姊这么大的支持,可见四姑娘重情。”

  惜春眨眨眼,转向听到是她投资后惊愕无比的贾母,说:“老太太,您不必担心宝二哥荒废了学业,我们约好了隔几日就找林姐姐要些林表兄出的题目给宝二哥做,林表兄批改后反馈很好,宝二哥没掉链子呢。”

  她承认王夫人对她有‘养育之恩’,尽数还给宝玉够不够?

  贾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中一叹。不由得认真的端详惜春,是她老眼昏花看走眼了,往日只觉孙女儿中探丫头有能为,没想到四丫头也不遑多让。只这丫头行事作风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脾气比探丫头还硬呢。

  索性她们兄妹间的关系都不错,否则的话……贾母不敢想一群能力出众的小辈们闹起内讧来杀伤力有多大。

  “好好好,难为四丫头想出这么个招,还是你们有办法,宝玉恐怕还就吃这一套。”也就是自家姐妹才能这般费心,旁的人哪管宝玉学业落不落下,巴不得哄着宝玉一起玩呢。贾母扫了眼王夫人:适可而止,若不是两个丫头与宝玉要好,今日这个情况兄妹都要闹隔阂了。

  这又是王夫人没想到的事,惜春对宝玉这般尽心,她还能说什么?她今日在这几个面前体面尽失!

  贾母不管她,笑呵呵的说:“有你们看着宝玉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白劳烦你林姐姐和林大哥哥也不好,他们不介意咱们却不能心安理得,亲戚不是这样处的。这样,从我私库里取几样东西下次四丫头带去给你林姐姐玩。”

  “我们就担心你们几个忘了正事呢,既然样样都有条理,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罢,我们再不插手的。我知道你们办这个不容易,想必要多方查找书籍、资料,旁的不管,只一样,不正经的不许听也不许看。”贾母拍板道。

  惜春和探春乖乖点头,这个结果再好不过了。

  既这事过了明路,惜春趁机向贾母提出要红玉的事:“我们正好缺个秘书,红玉伶俐,我和三姐姐都看好她。她现在怡红院当差,便从我屋里调一个到怡红院将她换过来可行?”

  贾母被她一句‘秘书’逗笑,说:“这有什么不行的,也不用换了,就将她调出来专为你们办差罢。”

  眼见这件事得以解决,贾母心情美妙的同孙女儿们讨论杂志的事,“你们也送几本过来我老婆子看看新鲜才好。”

  探春笑着应是。

  说话间突然外面有动静,小丫头来报:“老太太,大老爷过来给您请安了。”

  贾母一愣,贾赦常年窝在那边,她也不想见这个糟心儿子,母子俩默契的少来往,今儿个不年不节的老大过来做什么?

  “请进来罢。”

  屋里王夫人和凤姐儿避到屏风后面,不时贾赦垮着一张老脸走进来,问候过老母亲后往椅子上一歪,不高兴的对邢夫人道:“磨到多晚时候了?那边的事也不管了?”

  邢夫人讷讷不敢言。

  贾赦又看向贾母,大剌剌的说:“老太太,我恍惚听见人说老二两个要抢我们大房的东西?”

  贾母:“……”

  她怒不可遏,喝斥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昏了头,哪个要抢你们的东西?你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别人抢的?”

  贾赦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说:“那谁知道?这人天生就不一样,偏就有人爱别人的东西呢?我怎知他们怎么想的?早些年抢了我不够,现在还要盘剥到我的子女头上!”

  他说着说着积年的心火起来,口不择言道:“我是千年的王八,忍忍也就过去了!偏我的儿女还要给他们做踏脚石么!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

  本以为贾赦只是来问安,探春惜春便没退出去,谁知他说出这一通话来?探春忙不迭地与惜春一起悄悄往出溜,贾赦却拿眼一扫,说:“正好三姑娘四姑娘都在,三姑娘你说,刚是不是有人要夺我们家四姐儿的那什么杂、杂志?我什么不知道!”

  邢夫人被赶了陪房,后续顶上来的新婆子可不就是贾赦的眼线。尤其是邢夫人在贾母面前破罐子破摔后贾赦更喜欢叫婆子过来打探情况了。这次多亏婆子送消息来,听说王夫人要抢凤姐儿的东西他怒上心头,即便赶过来得知杂志是惜春所有他也怒火不减,惜春也是他大房的女儿,老二家的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探春哪里见过长辈犯浑,甚至还点到她头上,少见的手足无措起来。

  屏风后面王夫人半阖着眼皮拨念珠,而凤姐儿闲闲的靠在供桌前,姑侄间泾渭分明。听到贾赦一通叫嚷她扫了眼不为所动的王夫人,心下啧啧两声,恨不得将头探出去看热闹。

  贾赦这番话叫贾母面皮涨红,抖着手指着他只道“混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羞成怒,“哎哟哎哟”的抚着胸口喊疼,探春和鸳鸯赶忙上去扶着贾母顺气,又指挥丫头们拿救心丸来喂贾母吃了一丸。

  惜春简直大开眼界——原来一把年纪的不孝子杀伤力这么大么?

  她默默看了贾赦一眼,老太太若是气出好歹你可怎么办。

  惜春木着脸对贾赦说:“老爷,杂志的事已经解决了。谁也抢不走我的东西,您赶紧去请个太医来才好。”

  贾赦抠了抠鼻子,嘀咕着“早叫太医候着了。”

  见老母亲脸色好转,他也不看贾母,生怕叫老母亲瞪得泄气。只垂着头一气儿道:“便是今天这事解决了,谁能保证以后?我看很有必要叫老二过来与我立个君子协定,咱们两房往后互不干涉才好!我几个儿女都是能干人,弄个东西出来便叫你们挖空心思要占去,算什么道理?”

  他闹这一出也不是胡搅蛮缠,一则王夫人确实做了这样的事;二嘛,贾赦冷笑,老二家的私底下干的那些好事叫琏儿在鲁省都听到了,他们父子俩惶恐不安,就像头上悬了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上面一顿清查牵扯到自家。

  关键贾母还在,他们两房又不能分家。

  贾赦头毛都揪秃了才想到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盼有朝一日事发陛下能看在他们大房并未同流合污上放他们一马。

  他说完后暗觑贾母神色,就见老母亲怒火中烧,暴怒间举起一个茶盏掼到他脚下“啪”的摔成几瓣,一块迸溅的瓷片擦过贾赦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我老婆子还没死呢!你打量着要分家不成!”

  贾赦擦掉脸上的血珠,默了片刻,无所谓道:“您老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他倒是想分家,礼法不允许啊。

  他更想举报老二家的呢!

  贾母一愣。

  往日但凡她发怒,贾赦只有讨饶的份,何以今天……老大这是失心疯了么?

  贾赦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没挪动一下,“我说了,就定个往后咱们两房互不干涉的说法,又没打算怎么二弟。怎的,他不敢来?心里有鬼么?”

  贾母被他这副无赖的样子气了个仰倒,老大这是在小辈面前体面都不顾,一定要闹到底了。她没了办法,咬牙吩咐:“去看看你们老爷在做什么,若无事便请他过来,就说他的好大哥有事!”

  贾赦对于老母亲的瞪视不痛不痒,甚至挠了挠胳膊。

  丫鬟应声而去,屋里一时静默下来。

  探春两个要走,贾母恨恨道:“你们走什么,别人不要脸面,咱们还替他遮掩不成!”

  探春无奈,今儿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等了不到半刻钟外面便喧哗起来,贾母本就在气头上,喝道:“吵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一时又听外面说“老爷来了”,紧接着贾政便大步走进来,难得情绪外露,满面红光的对贾母说:“母亲,大哥,正好大家都在,大好事!”

  “林家打发人来报外甥女被陛下赐爵,即日册封为乐安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