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荣府丫头婆子们都看到晴雯被狼狈的赶出府。

  晴雯长得好又有一手好绣活,然她性格直率眼里见不得沙子,再配上一个爆炭性子,一有不对就要骂人,说话又尖酸,府里看不惯她的人多了去了。

  往日有宝玉护着,一朝被撵不少婆子都拍手叫好:可算去了一个妖精祸害了。

  晴雯没有其他亲人,就一个姑舅哥哥名多浑虫,整日吃酒赌钱,对这个妹妹怎会关心?加之晴雯被吴兴家的一顿作践,冠以“狐狸精”的名头撵出来,回去无望,多浑虫夫妻没得油水可捞,更不管晴雯的,连大夫都懒得找。

  她遭受身心的巨大打击,躺在破破烂烂的屋里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满腹委屈无人可诉,想一阵怄一阵,不下半日更添症候,气息奄奄。

  宝玉这日被冯紫英等公子哥儿叫出去玩耍,待得下午才回来,走在路上就听见假山石后面两个婆子嚼舌:“阿弥陀佛,可算把晴雯那小骚蹄子撵出去了,大家清静些。”

  “谁说不是呢,寻常哪有她那般妖俏,可见是个狐狸精,太太心明眼亮呢。”

  宝玉听到这话猛地转过假山,喝道:“晴雯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两个婆子见是宝二爷,唬得什么似的,讪笑道:“二爷回来了,大家说笑呢。”

  “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她纵口角锋芒些又不曾得罪你们,万不该受此中伤。”

  婆子们心里撇嘴,晴雯动辄打骂下面的人,得理不饶人,得罪的人少了?只她们不敢与宝玉顶嘴,忙不迭点头,又听宝玉问:“你们适才说的撵出去是怎么回事?谁被撵走了?”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讷讷道:“便是二爷屋里的晴雯……上午叫太太身边吴兴家的架出去了。”

  宝玉闻言心中大骇,呆立当场:这是哪里起的风?晴雯怎的被太太赶走了?

  婆子们生怕叫他记恨上,见状你搓我我搓你一溜烟跑了。

  宝玉也不管她们,只记挂晴雯从小娇生惯养,这几日病恹恹的,出去没个亲人爱护,现在不知怎样呢。

  想着便要找去晴雯家,又琢磨该找老太太求个恩典待她病好后再将她接回来,这遭就当出去养病了。两边都顶要紧,一时竟左右为难,不知先做哪桩。

  宝玉这两年还是有些长进的,他想了半晌,到二门找来李贵,嘱咐他先请个大夫去晴雯家看看,自己则一路向贾母院中而去。

  此时王夫人也在贾母这边向她说明晴雯之事:“下面报上来她病了许久,总不见好,谁知是个什么症候?可恨她瞒着不叫我们知道,宝玉本就身子骨不健壮,真有什么如何经得起她拖累?我是一点不敢拿他的身体赌的。”

  “且这丫头行事太过轻狂,哄着宝玉将好好的扇子撕了不知多少,带累宝玉遭人嫉恨,差点、”说到这里王夫人心火又起,闭嘴默默捏着念珠调节了好一会子,才说:“所以我就赶着叫她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1。”

  贾母见此如何不知她已明了赵姨娘马道婆之事?这事她虽做主压下去了,赵氏也在佛堂数佛豆数得头昏眼花,但她这个儿媳妇把宝玉看得眼珠子似的,心里肯定还憋着气呢。

  便是她自己若不是为了三丫头和环小子也不会轻饶了赵氏去。

  如今有个给她发泄怒火的由头,她也不好说什么。

  贾母淡淡道:“往日看她也是个好的,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皆不及她2——你自己生的那个孽障还不知道么?小小年纪爱好得很,我看中她做得好针线活儿才给了宝玉,没想到这丫头也养得行事不知体统起来。既如此打发出去也罢,省得日后闹出更出格的事来。”

  贾母也有气,她这么大年纪了,不过多疼宝玉些府里的人就视其为眼中钉,明着不行便暗着算计,可恨这些小丫头们也不知为主子分忧,一个个淘气得很。

  一时宝玉跑进来,人未到声先至:“祖母,求您个事——”

  没想到转过屏风就见王夫人也在。

  宝玉惴惴道:“太太。”

  王夫人估摸他要找老太太求晴雯的事,先拿话堵了他的嘴,板着脸说:“你们也太不把府里的规矩当回事,你屋里那个病了的丫头我作主挪出去了。且我听说她做事最是懒怠,难管教得很,既如此以后也不用再进来了。”

  宝玉见她面有怒色,言语间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自知晴雯之事不能挽回,遂求救似的看向贾母,抱有最后一点希望:老太太往日也喜欢晴雯的为人,肯定知道她分明不是那样的。

  贾母摩挲着宝玉的背,说:“听你娘的,日后屋里丫头不够使有好的我再给你挑一个。”

  晴雯就很好,别的他也不要。宝玉低着头嗫嚅两句,看来求老太太也不成了。

  王夫人说:“你不必为这些小事分了精力,回去好好念书才是正经,仔细你老子明儿问你。”

  宝玉垂下眼睫,神色郁郁的回到房中,一头歪倒在榻上。见角落还有晴雯绣了半截的活计,上面所绣的海棠花一如既往的栩栩如生,而绣海棠的人却不在,一时竟有物是人非之感,呆呆的流下两行泪来,任由袭人如何劝都止不住。

  袭人只得道:“你既舍不得她,待太太消气了再去求老太太将她接进来就是,仔细眼睛哭皴了。”

  “老太太也不让的。”宝玉将此前贾母、王夫人的话说了,“晴雯这一去万不能回来了。”

  袭人听说他已经求了老太太,且老太太、太太都不让晴雯回来,心里一松——这屋里就属晴雯最爱挑她的刺,如今倒好。

  宝玉喃喃道:“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偏要打发她出去做什么?这一遭到底是何缘故?”晴雯只是偶感风寒,眼见着过两日就好了,哪里值当太太这么大阵仗。

  袭人少不得拿王夫人不喜丫头容貌出挑言语轻薄者说事,宝玉默默无言,这又是一项无解的问题:老母亲与自己的爱好不一致该怎么办?

  半晌他说:“你将晴雯往日攒的细软物什收拾出来,再或有咱们常时攒下的钱拿几吊明日我打发人给她送去罢,她哥哥又是那样一种人,且不知日后怎么样呢。”

  袭人笑道:“这还用你说?我岂是那样小器的,早拾掇好了,你别管这些,我找人悄悄送过去便是。”

  宝玉私心想着明日去看看晴雯,只自己揽下,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婆子催促才各自睡下。

  翌日午间他先在贾母处转了一圈,又说要去林家找林表兄,贾母如何不允,两边都是熟了的,嘱咐他不许骑马便放了人。

  宝玉悄悄地吩咐李贵先到下人房晴雯家,本还怕晴雯兄嫂在家不好说话,谁知屋里一个人影也无,掀开草帘进去就见晴雯正在芦席土炕上挣扎着朝炕头炉台伸手,那里摆着破碗破壶。

  见宝玉进来晴雯又惊又喜,瞬间泪流满面,悲痛不能言。

  宝玉亦是泪水直流,知道她口渴,取了炉台上的破茶壶倒茶,里面哪里有茶?只得一碗冷冰冰的凉水。晴雯顾不得水凉,狠灌了两口才算活过来。

  宝玉环视一周,这里的条件不说比原来的住处,便是府里的杂物间都比这舒适。又见桌上有两包药,忙问:“昨儿我叫李贵请大夫来,大夫怎么说?这药是大夫留的?怎的不熬来喝?”

  晴雯半靠在炕头,恹恹道:“他们哪个管我?我渴了这半日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呢。”便是大夫来了怕花钱都要撵走,亏得李贵付了钱,“你带的是什么?若是里面有钱便拿出来替我还给李贵罢,昨儿多劳他替我奔忙。”

  “都是你往日攒的东西,我叫袭人收拾了悄悄带来的。”可惜多的东西都被吴兴家的搜走了,宝玉心疼的说:“旁的不管,你先养好病罢。”

  听说晴雯没喝上药,又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药罐,还是李贵在外面劝道:“二爷,仔细一会儿人来了,您将药带出来晚点我找个婆子熬了给晴姑娘送来倒便宜。”

  晴雯精神头好了些,见状也劝:“你快回去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有你来看我这一遭便是死也甘心了。”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宝玉捂住她的嘴,眼眶微红。

  因着李贵昨日请来大夫,知道有宝玉关心她,晴雯心里不至于如原书那般绝望。但她聪明绝顶,自己平白顶着狐狸精的名头被赶出府,以太太的脾性日后再不能用她的。她根本想不出前路如何,索性死了倒干净。

  只舍不得宝玉。

  “我担了这个冤名,咱们再不能在一处的。抽空儿你来见我一面两面,咱们说说话儿也就罢了。”晴雯哽咽道:“咱们往日好好的,不想凭空生出这一节来。”

  外面李贵见远远的似有人来,催道:“二爷,有人来了,咱们先回去。”

  晴雯咳嗽着叮嘱:“你把那包东西先替我收着,放在这里也用不到我身上。”白白便宜她那不成器的哥哥多浑虫。

  宝玉只得将东西收了,又拿了药包红着眼眶说:“你好好的,我之后再来瞧你。”

  晴雯点头,抻长脖颈念念不舍的目送他出去,半晌力竭跌倒在床。

  宝玉闷闷不乐的抱着小包袱出门,李贵问:“二爷,咱们可还要去林表少爷家?”

  是以林隽下班便在门口捡到一只垂头丧气的贾宝玉。

  他好笑道:“怎么不进去?”

  见他回来宝玉忙跳下车,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