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那天, 裴言枫一改往日的低调风格,将活动依旧办在了裴家后院。
大概是那里有花有假山,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 风景还算秀丽, 很是契合诗会这个主题, 所以裴言枫又将宴会办在办过品花大会的后院里。
连衣和舒清晚来的时候,裴家门口一片热闹, 简直门庭若市。
裴言枫已经可以正常行走,精神还算不错,远远一望风采依旧,只是认真细看, 眉眼间有些没有恢复过来的病态, 但并不影响他明朗疏阔的气质。
与他对比明显的是旁边同样站着迎客的裴言义, 同样也是笑着, 但他的眼底却没有透进笑意,仔细分辨, 冷淡地有点像是皮笑肉不笑。
裴言枫却好似没看到般,自顾自地见人就上来客套,仿佛他一直都是裴家的掌家之人一般。
这诡异的画面与去年的品花大会一样, 认真琢磨, 处处都透着诡异。
两人落座,舒清晚因为舒清彦杀人之事,周围冷冷清清, 一路进来也没几个人和她打招呼。
连衣的情况就截然相反。
因为年底阮家又上贡一批冬季云锦, 在皇城内反响极好, 阮家的生意也跟着火热起来,众世家见了连衣, 不管看的顺眼不顺眼,表面都想套套近乎。
所以连衣旁边自始至终都围着几个人,就算走了,也会有新的挤过来跟她寒暄。
当然,还有比连衣更受欢迎的人,那就是刚刚会试考的不错的裴青松。
他和梁三三以及梁三三的二哥是最晚到的,但一进来就被屋内的来客团团围住,严密地连衣连梁三三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到。
不过裴青松倒是对得起这个排面。
开榜那天,连衣只差人往梁府送了贺喜的礼品,自己并没有亲自去看过。
但是据说裴青松考了甲等第二名,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殿试之后,他就是新科榜眼,排名仅次于状元。
当然,如果他殿试超长发挥,变成状元也说不定。
围堵的人实在太多,连衣和舒清晚不想跟着挤,便隔着人群朝裴青松以及梁三三点了点头,然后返回座位。
她们又不上赶着巴结裴青松,何况贺礼已经送过,祝贺的话留着待会再说也来得及,就不必和一堆人凑在一起,只为能第一时间跟裴青松搭上话。
回座位的路上,世家里的冯公子感叹一声:“这垣镇裴公子可真真是厉害啊,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青松兄本就是一等一的人才,高中也是情理之中。”连衣附和着,又随口确认道,“我听着青松兄中的是甲等第二名是吗?还是我记错了,是甲等第一名。”
“阮兄,他中的是甲等第二。”冯公子眼底透出羡慕,伸指朝神秘地连衣比了个二字,“但这第二,可不比第一差啊!”
“明天殿试他若只得榜眼,他的风光也不会低于新科状元的。”
见到连衣面上露出疑惑,冯公子解释:“阮兄,你有所不知,其实今年会试与去年会试,对于这位裴公子而言,并没有差别。”
“噢?”连衣看了舒清晚一眼,继续问冯公子,“这怎么说?”
冯公子继续解释,那表情仿佛他自己就是裴青松本人:“裴公子是前年考的举人,本应去年去考会试,但是去年不是因为赈灾,把会试取消了嘛。”
连衣应道:“我知道啊,去年河水泛滥,所以取消了会试,然后呢?”
冯公子接话:“然后?然后裴公子后来就与梁家结亲,成亲不过一月,梁家就将裴公子举荐到大内去了。”
连衣还没回答,冯公子就等不及往下说:“还不明白吗?我这么说吧,就算裴公子没有去年的会试,人家照样可以在去年入朝为官的。”
举荐信这个事情,连衣已经听谭公子提过,只是又从冯公子的嘴里说出来,她感觉之前漏掉的某个信息更加明显了。
连衣思量片刻,突然揪住某个一闪而过的线索:“哎冯兄,你刚才说,婚礼不过一月,梁家就把他举荐到大内去了?”
“是啊。”冯公子不明所以。
“那......”连衣斟酌着字眼,“那个举荐信,举荐了会多久有回复啊?”
冯公子更懵了,但还是老实回答:“一般不到半月吧。”
连衣突然就想通某个关节,但她及时控制住了表情,假装不解地往下问:“那青松兄后来为何没有去?”
见连衣将问题绕回来,冯公子也不疑有他:“据说,裴公子婉拒了,他说他想靠自己的才学入仕,没想到竟真的考的如此的好。”
连衣假装羡慕:“青松兄可真厉害,有了梁家,他往后更是平步青云了。”
“可不是,所以说他如今的风头不比那状元低啊。”冯公子接话,声线依然感慨,“等明天过了殿试,城区的裴家也会富贵与共,往后裴家恐怕就不是我等能攀的上的喽。”
这句早已是事实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让连衣心里一震。
是啊,她怎么没有想过,如果裴青松进朝为官,那么裴言枫或多或少也会得利?
她怎么会一直觉得裴青松是裴青松,裴言枫是裴言枫,裴言枫那些龌龊的事情,裴青松丝毫占不到边?
裴青松可是也姓裴啊,他为了裴氏的荣誉,难道就不会和裴言枫产生瓜葛?
想到这里,连衣当即心慌了起来。
她赶紧搪塞了几句话冯公子,就拉着舒清晚往一边的角落里去,旋即附耳几声,要舒清晚去裴言义那里打听打听,裴言枫最近的举动。
自己则回到座位,和其他人继续闲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的漫长,连衣心不在焉地和舒清晚参加了第一轮诗会。
席面吃了小半场,便有人起哄,让明日状元之星的裴青松表演个才艺,以供大家瞻仰。
和梁三三讨论后,小夫妻决定合作给大家表演个节目,两人去后台准备的时候,舒清晚那头派出去的人总算回来了。
那人俯身靠近,悄悄同舒清晚说了几句什么。
舒清晚面色微变,就想悄无声息地起身往连衣的方向去,但她刚站起来,梁三三和裴青松就携手出来。
节目已准备开始,当着众人的面,舒清晚为了不引起注意,只好矮身再次坐下,但瞧清楚裴青松和梁三三两人的装扮时,舒清晚的脸色变得更是凝重。
舒清晚与连衣相互递了个眼神,随后不动声色地开始收敛表情,跟着其他人一起起哄热闹。
梁三三换了舞服在前面摆好姿势,裴青松在后面调整坐姿,当裴青松抬手,第一声琴声刺破空气,传到观众席的时候,连衣就心里一沉,知道她和舒清晚中了计。
是的,裴青松在抚琴,他竟然也会抚琴。
这事情连衣不是没想到,但有过刺客首领的提醒,此时骤然知道,却让她惊乱不安。
连衣哪里还有心情欣赏琴声和舞蹈,她顺着裴青松抚琴的动作,将一直以来,她和舒清晚都没有想通的许多事情,都模模糊糊想明白了。
尽管连衣已经如坐针毡,但她还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拖到了诗会的最后一刻,才跟着众人离开。
期间,她们还强制淡定地单独跟裴青松祝贺过金榜题名之事,也假装关心过裴言枫的身体,但这两人都八风不动,与平时的和煦温善没有两样。
之前连衣还不明白这表面风平浪静的原因,善能跟她们谈笑风生,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心里就忍不住一阵生寒。
临走时,裴言枫将她们两人送到门口,脸上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仿似和她们是多年的老友。
但连衣却早已从那谦逊温善的笑容之后,看出了让人胆寒的算计。
是的,她和舒清晚被裴言枫算计了。
更切确地说,是裴言枫和裴青松摆了好大一盘棋,合作把她们算计了。
让她串起一切的引子,就是去年去原西镇时,路上遇到裴青松的那个小插曲。
而这件事情,出于对垣镇裴家兄弟的愧疚,她松懈地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它算在她们和裴言枫的博弈里,从而忽略掉太多东西。
直到谭公子和冯公子都相继提起举荐之事,朦胧在她心里种下某个种子,随着裴青松的琴声,那种子倏忽之间破土而出,将所有不解的偶然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冯公子说,裴青松和梁三三成婚不到一月,梁家就打通关系为裴青松举荐。
举荐结果不用半个月。
也就是说,连衣在去原西镇的路上遇到裴青松和梁三三的时候,可能举荐成功的信息已经下来。
那么试着往前推算。
刺客首领说过,那次大刺杀是裴言枫和李少横一起策划的,可裴言枫却半途喊停,算着时间应该是那时他们突然调查到连衣的真实身份,然后又突然知道梁家要为裴青松举荐。
如此便能直接猜到他们停止的原因。
因为捏着连衣女子身份这样大的把柄,他们又哪里要再冒险刺杀,给自己惹的一身腥?
只要裴青松有了官权,便可用欺君之罪,轻而易举将阮家一举歼灭。
故而他们搁浅了计划,裴言枫又假装拉拢舒清晚,安抚她做个虚假协议,企图将事件拖到裴青松入仕的时候。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好猜测。
以李少横后来的表现看,裴言枫大概是怕李少横坏事,不仅没把连衣的事情告诉李少横,也应该没把另外一个裴姓人员是裴青松的事情告诉李少横,所以自然也没说出,他们在等裴青松的举荐结果。
但李少横那时已经被连衣和舒清晚逼的不行,眼看阮府风头愈盛,连衣手上还有他的把柄,他怎么可能还能坐以待毙?
所以他便与裴言枫产生冲突,擅作主张自行通知刺杀连环计划继续。
于是接下来罗管事才会如期实行下毒,贾府闷在鼓里接招,但又因为裴青松遇见连衣,猜到李少横一意孤行,赶忙通知贾府撤招。
只是刺杀三人组因为挂在李少横的名下,裴言枫来不及通知,刺杀才会如期进行。
所以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只是不知道李少横进了大牢后,裴言枫为何迟迟没有想办法救李少横,最后还舍了他的信任,直接动手将他弄死。
不过话说回来,按照以上猜想,那么当时的裴青松陪梁三三去城区,应当是回城区确认举荐的成功,以及把这个消息告诉裴言枫,好计划接下来的事情。
有了裴青松的官威做靠山,裴言枫第二日才敢将生病之事公布。
所以并非仅仅是因为重新有了舒家的支持,他就敢将生病的事说出,还因为他知道裴青松可入官场,裴言义就算分权,也不能真正夺走他所有的权利。
而他坦诚地公布生病,另一方面又能敷衍舒清晚,误导舒清晚以为他真的答应了合作,会放过阮家,从而暂时放下警惕。
只是这场局被李少横搅了个稀巴烂,激的舒清晚意识不清的时候,直接提着剑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但最后裴青松为何突然放弃举荐,裴言枫又为什么没把阮府的欺君之罪抖露出来,一直拖到现在,这原因连衣和舒清晚就暂时还猜测不明白。
两人在客栈里就着连衣遇到裴青松的事情,将事情拆解了个大概。
她们从裴府出来之后,来不及回各自的府上,连衣就寻了一处偏僻的客栈,然后让护卫和书城将房间守地密不透风,随后急切地将自己漏掉的事情同舒清晚说了。
舒清晚消解了会分析的结果,沉思片刻又想起另外一个事情,蹙眉道:“连儿,如此看来,贾家应当是裴青松的人。”
是啊,她们之前怎么会没想到,贾家与裴言枫有关,可裴青松也姓裴,贾家应当与裴青松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之前她们查到这个事情,就一直把目光放在裴言枫的身上,却忽略了裴青松也可号令贾家做事。
否则福寿行发生事情时,家住城东垣镇的裴青松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西?
连衣半路遇到他之后,一直纠缠不休的贾家为何会偃旗息鼓?
“所以裴青松会出现在原西镇去往城区的路上,有可能是......”连衣思量片刻,心底更是冷的彻底,“有可能是借口去他姑母家,实际是在等举荐的结果,如果举荐不成功,他就会通知刺杀的事情继续?”
舒清晚继续补充:“嗯,而且他可能之后一直都在原西镇坐镇,准备替裴言枫监督刺杀之事。”
只是没想到梁家的关系如此给力,没多久就传来举荐成功的消息,裴青松便带着梁三三回城区找裴言枫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却不知道实际李少横已经暗箱操作。
不过以裴青松这样的聪明才智,李少横是如何躲过他的视线,从而暗地里实行的这一切,她们还不得而知。
但这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猜通这些,就说明裴青松真的跟裴言枫有所合作,而且真的纵容他们杀她。
想到那温润儒雅的笑容下,竟暗藏这样狠厉的心思,连衣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连衣想起她许多次见到裴青松,甚至第一次相见时,就觉得他的眉眼间有丝硬朗的锐气,细看与裴言枫有些相似。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神色相似,如今瞧着竟连心性也是如此相同,简直让人唏嘘。
古人都说,相由心生,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想到曾经和垣镇裴家兄弟在一起的一幕幕,连衣心头无比伤感,但转瞬间,她又仿佛被人点醒般,猛地想通另外一件事情。
裴言枫与舒清晚认识五年,之前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舒清晚在意的人是阮连衣还是阮林一,而与裴青松还有李少横密谋大刺杀的时候,却想起要查她的身份?
“等一下!”连衣拉住舒清晚的胳膊,将沉思中的舒清晚拉的回神:“晚晚!你上次是不是说,被裴言枫掳去的师兄,是静思堂外面扫地的了戒?”
舒清晚看到连衣眼底惊悸的情绪,不解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了,因为裴青松他是见过了戒师兄的。”连衣的目光黯了下去,迟疑了会还是将过往的事情说了出来。
是的,连衣后知后觉地想起,裴青松是见过了戒的,地址就是洞云寺。
那时她为了撮合裴青松和梁三三,曾带着垣镇裴家兄弟去往洞云寺,之后他们还见过了慧。
后来久等舒清晚和梁三三不到,她便问了慧要了厢房供他们休息,当时带他们去厢房的就是了戒。
连衣从小调皮,洞云寺她没少去,了戒自然也没少见。
跟垣镇兄弟在一起时,了戒应该是多少认出了点她,所以带他们去厢房的时候,曾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
她当时还开玩笑问,她以前经常上洞云寺拜佛,他是不是认识自己。
想来是因为她当时发的男音,了戒听了她的声音后没敢相认,才摇了摇头,道了声“抱歉,冒犯施主了”。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那时,了戒引起了裴青松的注意。
之后裴青松与裴言枫合作,洞云寺的事情裴言枫自然也会知道。
再加上“舒兄”之事,裴言枫后来才会掳去了戒,严刑拷打关于连舒两人的事情。
虽然她们相信裴青原没有把两人恋情之事告诉裴青松,但裴青原为了让裴青松相信连衣,肯定或多或少提过“舒兄”这个人物。
以裴青松这般的才智,肯定已经查到当初洞云寺之事是连衣设计,自然也知道“舒兄”去过垣镇。
裴青松与裴言枫合作,自然将连衣与他们的一切合盘拖出给裴言枫,裴言枫肯定惊讶于舒清晚与连衣那么早就已经关系匪浅,所以着手调查。
随后这个秘密便随着阮林一的开棺,被裴言枫知晓。
这么说来,原来裴青松和裴言枫一样,早就知道连衣和舒清晚都是女子。
难怪他们在去原西镇的路上相遇时,梁三三说要跟连衣说话,裴青松的表情很是坦然。
还有连衣在贡院门口告知裴青松,舒清晚是女子时,裴青松的神情也很镇定,原来是因为一切他的心中早已了然。
这大半年时间过来,裴青松和裴言枫就这么敛起心事藏起锋芒,一直看着李少横入狱,然后流放横死,再看着连衣屡屡挑衅,却耐着性子无动于衷。
裴言枫甚至在诗会上放低姿态,主动放出与连衣交好的意愿。
连衣猜想,就算今天她们没有察觉猫腻,而拿出裴言枫的底牌和裴言枫谈判,裴言枫估计也会默许她们的一切条件。
因为这所有的忍让与平静,都是为了稳住她们,让她们卸下防备,等待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猛然扑来,将阮家彻底咬碎。
事情捋到了这里,连衣心生恶寒,她想起诗会上的事情她还没问:“晚晚,裴言义那里说了什么?”
舒清晚如实回答:“裴言义说,这几日裴言枫都在暗地里想发设法拉拢裴家以前的理事,企图将掌家之权夺回。”
“就在这几天,已有一大批理事悄悄倒戈。”
她们猜的没错,果然就是这样。
裴青松的红榜前几日刚刚出来,便有一大批理事嗅着苗头往裴言枫这头靠拢,裴言枫果然已经依靠裴青松的权势开始夺权。
看来裴言枫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行动。
好险!只差那么一日,她们差点万劫不复。
还好她们在诗会上率先反应过来,否则等明天过了殿试,裴青原的官职正式下来,阮家便没有机会再翻身。
日色减退,两人不敢耽误太久,商量完粗略的对策后,便各自返回了府里。
夜幕如约而上,随着夜色越发浓重,四周愈加静谧。
打更人刚刚敲过四更天的锣声,人们睡的正是香甜,倏然之间,城区阮府的西院猛地火光冲天,烧红了一大片。
等家里奴仆发现的时候,那西院的小半边屋子都已烧的难以接近,那火也不知怎么的,越扑越旺,火势大到寥寥的水根本扑灭不了。
城区鉴火队通过瞭望台发现阮府的火,带着巡防营的人赶来救火时,只来得及扑灭旁边殃及的房间。
而阮府嫡子阮林一的房间已经烧地只剩下架子,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意义。
火势完全熄灭后,那房间里赫然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巡防营的人离开时,见到西院的院子里跪坐着一个少女,她只穿着里衣,身上披着丫鬟盖的外袍,声声叫着“相公”,哭的撕心裂肺,让人动容。
那声音一夜未停,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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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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