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难题,真的不好解决。
要不然荀彧也不会因为风险太大,站到反对赐立四十郡周庙的立场。
但现在他改变看法了。
如果将目标定成能尽收曹氏之地,有些风险是值得冒一冒的。
但不做任何风险预防措施的去冒风险,那不叫经营政局,那叫博戏。
那种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搏戏好手。
即使是赌徒,高明的赌徒也会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才会将无法把控的那些交给运气。
否则连赌徒都算不上,只能叫自以为是赌徒的肥羊。
如果同意赐立四十郡周庙,原本摆在荀彧面前的问题有三个。
一是瓷窑扩产资金的问题,二是如何安抚境内会遭受损失的大豪强。
三是如何保证扩产之后与阿瞒那边的关系稳定。
但在荀谌来找他谈话之后,似乎又多了一个问题。
如何保证阿瞒要求的二级周庙颍川周庙,不会另立山头,把洛阳祖庙吃干抹净。
可荀彧却认为他面前只剩前两个问题。
因为与阿瞒那边的关系稳定,现在不止是他们这边的需求。
也同样是阿瞒的需求。
荀谌却提醒荀彧,不要因为阿瞒迫切的需求,就轻视了他在此事上反复的可能。
他的建议是,周庙可以赐立。
但四十郡如周庙建设之类的庙产,必须阿瞒来出。
必须要他投入足够的成本,反悔之后会全面泡汤的前提下,才能锁牢阿瞒。
用现在的话,叫做沉没成本。
如果一段关系中只有一方会发生沉没成本,这段关系不可能稳定。
因为稳定本身就是一种施舍,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
他她它付出的更少,所以他她它可以更高傲。
司并付出瓷窑产能提升的成本之后,阿瞒必须也有相应的投入。
这样才能防止他提起裤子不认人,翻脸做渣男。
荀彧深以为然。
在把控人心这个方面,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如弟弟。
他很希望弟弟能帮他,这样很多事他都可以更加得心应手。
但弟弟的数次自我牺牲,也在提醒他不可以这么自私。
友若并不甘心做他荀文若的附庸,做身后为他拾漏补缺的那个人。
那些为保全他的牺牲,未尝不是一种这样的表态。
他要做独立的自己,做属于他自己的事业。
如果不行,那么哪怕什么都不做,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的过一生。
荀友若永远不可能做荀文若的附庸。
这是属于弟弟的骄傲。
同意力促四十郡周庙之事,固然是为了东廷。
在他心底,也未尝不是想为这个他觉得才具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弟弟,创造一个适合他的舞台。
颍川周庙的问题,只要有友若在,就必定不会成为问题。
他对荀友若有这样的信心。
“瓷窑扩产所需,与安抚境内豪强,汝可有良策?”
沉吟着,荀彧问弟弟。
“并无。”荀谌双手一摊,非常光棍的答道:
“兄亦知吾,此非吾之所长。”
言下之意很明白,这是你擅长的领域,别问我。
你都没办法我更不可能有办法了。
荀彧被气笑了,但心底里却是真实的开心。
从束发起,友若多久没在他面前耍赖过了?
虽然表演着兄友弟恭,虽然他们兄弟俩感情的确好。
但谁规定感情好的兄弟俩,心中没有比较之心?
弟弟觉得比不过自己,所以对自己越发恭敬。
他的确会因为自己的每一点成就而真诚的开心。
只是那些开心背后,是他压抑在内心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不甘与落寞。
他并不知道荀彧也同样欣赏敬佩甚至嫉妒着他在另一些方面的才华。
就那么恭敬着,兄弟俩其实也生疏了。
可现在这近乎耍赖的表现,却是在告诉荀彧,弟弟已经解开了心结。
他自信了,他发现了自己在某些方面不输于甚至远远胜过哥哥。
所以他也能痛快承认自己的不能了,而不是明知不能还苦苦思索。
高兴归高兴,但实话还是要讲的:
“吾亦苦思无策也。”
“如今朝堂,天子虽善纳谏,却非因人成事之辈。”
“若此二事有解,赐立之事十可成八九。”
“然若无策,吾亦仅能尽力促之。”
“能否使朝堂诸公允之,吾亦并无把握。”
皇帝虽然看似大撒把,但却不是那种盲信盲从之辈。
他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而不是依赖谁谁谁,听谁说一句话就改变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无法说服天子乾纲独断,那就要说服朝堂诸公达成共识。
但刚才那俩事儿没有妥当的解决方法,说服起来也困难啊。
荀谌皱着眉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
“若视豪强如敌国,吾或有策!”
荀谌这么一说,荀彧就也笑着摇头了。
他大概能猜到荀谌是什么办法。
无非是图谋剿灭这些豪强。
然后用抄没的他们的家产来提升瓷窑产能。
但这事儿荀彧觉得不能干。
他知道荀谌可以把事情设计得很巧妙。
看起来是这些豪强自己找死惹事,朝廷是不得已。
但是他不能允许朝堂用此策。
因为只要开了先例,天子治下的豪强有钱人,在朝堂诸公甚至陛下眼里,就会被视作待宰的肥羊。
那些小豪强小皇商,也会被视作等待养肥的肥羊。
就算做得再巧妙,迟早也会被人看出来。
这种小聪明却是不能用在治国理政上的。
它动摇的是整个士绅阶层底层的安全感。
荀谌当然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加那句话:“若视豪强如敌国……”
都敌国了,我特么当然可以不跟你讲什么道义规矩。
自然是什么招儿脏我什么招儿望你脸上糊。
荀彧挥挥手,他觉得这两件事还是拿到小朝议上去讨论吧。
只要重提购国之策,分析为什么购国之策在绍宝那边没成功,在阿瞒这边更可能成功。
应该可以勾起大家的兴趣。
再集思广益一番,大家或许能找办法。
但他马上提出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此事若成,友若汝此去颍川,当主持购国之策。”
“然汝曾言,吾荀氏若权势过甚,必为所害。”
“今吾代尚书台,公达副考绩司,汝若再掌翊军校尉部,岂非权势过重乎?”
“固为家国谋,亦须先思家宅之安,后谋成国之美也。”
“否则事若不成,家国两误矣。”
荀彧的担忧,在于如果荀谌去主持购国之策,对于皇家来说他们荀家权势的确实在太重了。
他掌政令,荀攸掌人事,荀谌再掌握一个半军事的对外间谍机构。
这比原先说的在洛阳当方面主官威胁还大。
若只是颍川周庙的实际负责人,倒还没有那么危险。
毕竟他们荀家本来就在周庙五姓当中。
荀彧并不是单纯在以家事坏国事。
他担心的是,因为这个家也毁了,国事因此恐怕也办不利落。
所谓家国两误,便是因此。
荀谌却愕然向他:“谁言吾欲掌翊军校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