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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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渡口。

  媚儿手上捉着手帕, 柔夷般的指腹搭在秦珺手背上,娇媚道:“怕甚,我等姐妹, 在何处过节不是过节呢?”

  “只可惜了,”媚儿看着秦珺, “不能临走前侍奉一回公主。”

  秦珺:“……”

  姬姒:“船来了。”

  媚儿转身, 果真见船来了,丝毫没有不舍神色,转而吆喝姐妹如云涌上大船。

  这船气派, 统高三层, 帆上绣着何字, 是一支准备南下商船,衣箱物匣成箱被抬上船只,货物进了船舱, 仅是搬运就要去掉大半个时辰。

  媚娘等人在甲板好奇眺望,仍是头一回乘如此豪华的大船,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何十二前来, 朝着秦珺恭敬一拜,身后小他几月的十一亦朝秦珺行礼。

  “主子。”

  秦珺笑着, 上前摸了摸二人头顶,说:“若有危险, 即刻回来。”

  姬姒也笑着说:“怕了?”

  十一十二异口同声道:“不怕!”

  秦珺莞尔, 十二是胡人,比十三少一两月,十三北上西域就快一年, 算来已经十五了,这年静园的几个孩子, 都长成了晓事的年纪,赴元朝向赫连慕献美人,总要有个由头。

  秦珺和姬姒商量之后,决定顺便也将元地的商路打通,朝赫连慕献这么多美人,说不得也要从他手里拿点好处。

  十二扮作何家二少爷,十一便扮作小厮,给两人安排了些年长的护卫,扮作管家和家丁,兼带保护二人安危。

  “平安回来。”秦珺道。

  十二说:“公主放心,我和十一都有武艺傍身,虽然比不过颦姐姐和锦绣姑姑,自保是没问题的了。”

  姬姒勾勾唇:“善。”

  秦珺侧目,用左手的手肘去抵姬姒,“多说两句。”

  姬姒和何家这些小的,平日同去私塾读书敷衍夫子,末了,又一同练功,还是姬姒和锦绣亲授武艺,自然关系匪浅,若真要算起来,除了平日样样宠着的秦珺,府内最亲近的就是姬姒了。

  十二、十一抿唇,似乎要哭。

  秦珺便上前拥了一下,揉乱他们的发冠,“总叫十一、十二也不成样子,给你们二人取个名字?”

  说罢,秦珺咬着指头冥思苦想。

  十一道:“我就叫十一,管家已经取了化名,主子本就不必忧心了,本就善长取字。”

  秦珺讪讪,干笑两声。

  姬姒侧目:“一路顺风。”

  十一十二朝秦珺和姬姒行了大礼,又先后跟已经哭沉泪人的小桃拥了下,方才转身登船。

  将一众人送走,秦珺心底一空,“不知道十三在西域怎么样了。”

  姬姒道:“可以写信。”

  秦珺轻咬唇瓣,须臾侧目朝姬姒一笑,“没关系,都会回来的。”

  姬姒扬眉:“公主很不舍?”

  秦珺和姬姒牵着手离开码头,“当然!”

  江面泛起涟漪,船夫取下铁环,船帆升起,劲风涌来,船只借势驶离码头。

  “今年的元节不宜铺张,陛下说了,要设善堂,着南方大小族捐钱安置流民。”杏儿道,将今日集市内的张榜内容告之秦珺。

  秦珺在房内试新衣,又问:“朝廷没钱了?”

  小桃道:“何时有钱过?户部尚书侍郎一个都没能跑出来,国库定然也被胡人劫掠了。”

  秦珺和姬姒对视一眼,末了道:“今年各封地的岁贡呢?”

  杏儿:“郡守和诸侯们倒是来了,不过,岁贡哪里是咱们能打听到的。”

  秦珺抬起下颚,看着身上这身衣服,无所谓的说:“那我去问。”

  姬姒:“抬手。”

  秦珺抬手,姬姒替她系好裘衣:“奴可走一趟上京。”

  秦珺脸色顿时一白:“不了,太危险,现在北方都是胡人在管,抬着几口大箱子,定然会被发现的。”

  姬姒便点头,亦不坚持。

  秦珺便说:“清点一下山庄的钱,将今年所赚合计合计。”

  姬姒出去了一趟,午后才回来,带着中京各铺面的账目,递给秦珺过目,“除了客栈酒肆,都在亏损。”

  秦珺:“还未开张,自然是亏的。”

  姬姒盘膝而坐,和秦珺对坐,翻看账本然后一笔一笔核对收支。

  两人无声坐着,手边压着算盘,秦珺只能用左右拨,不出半天,已经累得手酸腿麻,姬姒面前已经堆出一沓核对完的账,做完之后,又极其自然的接过秦珺的份,按在手底下,将算盘拨得飞快。

  秦珺:“……”

  秦珺没事做了,就盯着姬姒的手看,姬姒的手指修长,骨骼纤细,指尖红润,指节修长像镀了白荧,霎时好看,这样的手不论做什么都是好看的,秦珺看得入神,回身之后才发觉姬姒早就停下了拨算盘的手。

  “怎么了?”秦珺抬头。

  姬姒挽唇,倾身往前,秦珺也不自觉凑了过去,两人接吻。

  结束时,秦珺才骤然回神,脸庞爆红,方才两人动作也太过自然了些,只是对视,就是想亲吻,便自然而然的亲吻了,默契、自然,像……

  像登对的夫妻。

  秦珺兀自羞赧,姬姒合上账本,起身交给守在门外的宫女,“交给桃管事。”

  “诺。”宫女捧着账目走了,姬姒回来,秦珺已然捧着一册书开始装大尾巴狼。

  姬姒暗笑,也不说什么,依旧坐下,和秦珺挨着,两人膝盖相抵,肩膀相挨,互相能闻见对上盈盈芳香。

  秦珺几乎是在克制着不扭头去看姬姒,但脖子不听话,总是不自觉的侧向姬姒方向。

  于是二人各自读着书,不时调整坐姿以便腿脚发麻,但唯一不变的,都是挨在一起,偶尔接吻,看向窗外已经回暖的天气,心里觉得分外宁静。

  如果,秦珺想,不去管这些山河国土,就这么能和姬姒隐居世外,做一对闲云野鹤般的爱侣就好了。可她的命运注定和秦周捆绑,难以解脱,若是不设法阻止秦周毁灭,她的孤魂也会随着山河破碎而离去。

  秦珺想起自己几次莫名其妙的病症,似乎总伴随着秦周的历史转变节点而来,如此一想,那些毫无缘由的兵,就都有了解释。

  原来是这样,秦珺望着虚空发呆,头枕在姬姒肩上。

  姬姒察觉到秦珺发呆,便侧目看她,姬姒的长发倾洒落在秦珺肩头,刮得她的侧脸痒意不断,秦珺刚微微偏头又被姬姒吻住唇瓣。

  若是能永远这般……肆无忌惮的亲密……

  秦珺不自觉沉湎,回神,她竟然已经将姬姒吻得靠在书案上,“……”

  姬姒撑着秦珺的一边肩,将她搂在怀里,和秦珺看了片刻,舔过唇上的津亮,哑声问:“还来吗?”

  秦珺:“我,我……”

  秦珺急促的呼吸,目光落在姬姒的脖颈微微开合的衣襟上。

  姬姒抬手,拨掉一侧衣襟,“主子。”

  秦珺满脸通红的垂下头,单手撑开自己往后退了退,而后起身,神情不明的跑出了书房。

  姬姒衣衫凌乱,她偏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截从门后闪过的衣裾。姬姒微眯起双眼,意味不明的盯着秦珺跑开的地方。

  秦珺低着头,毫无目的在静园冲撞,下人知道她有伤,避之不及差点因秦珺的莽撞行事打翻手里的物什。

  小桃追来,说:“公主,明日就是元节,陛下传你过去用团圆饭。”

  秦珺深吸一口气,停下来,点头应好,明日就是元节,后宫亦有朝会,不过今年则因郡守的官衙不大,各项事宜都分来来办。

  去陪秦卞吃了饭,少不得还要去贵妃府上走一遭,幸而今年一切从简,各州郡只来了述职的官员,并无女眷,要应付的就只有后宫唯二的贵妃和一嫔妃,且都是秦卞认识李月盈前纳的,跟了他数十年,都是后宫老人。

  秦珺出门,特意嘱咐了姬姒不要跟来,桃杏本各有事,闻此奇怪的看着秦珺,只因近来二人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怎么的突然好似翻脸了一般。

  出了门,秦珺才发现养伤多日,很少逛过中京,唯两次出门,一是去接姬姒,二是去送琼楼的姑娘和十一

  十二,这次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已经悄然发生变化的中京。

  杏儿道:“陛下开春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许多读书人便提前来了中京。”

  秦珺从帷幕后看,想起核对过的账目,道:“咱们家的客栈经营如何?”

  杏儿笑道:“三间客栈,具开在了人最多的正街,每日都忙不过来,房间也是供不应求。其他铺面,就等明日吉时挂匾了。”

  秦珺颔首,“一切事宜准备妥当了?”

  “已经布置好了。”杏儿说道,突然指着府衙外张榜处的一个老者,“公主你看。”

  秦珺嘴角微抽:“那不是咱们家私塾的先生?”

  那先生是从江州而来,随秦珺到中京后,在静园里一处小院里住,每日在静园私塾里上课,上完课后回到住处也不闲着,时常出门四处走走,眼下正被一众来赶考的学生围着讲学问。

  秦珺:“怎么来这了?天寒地冻的,老先生都七十了罢。”

  杏儿询问秦珺:“让先生回去?”

  秦珺嗯了声,“找处空宅,安顿那些上京的寒门,若是先生需要,告诉他一声可去论学,还未开春,若是感染怎么办。”

  杏儿诺了声,扶着秦珺下轿,进了府衙。

  “今夜公主可还回府?”杏儿问。

  秦珺沉吟:“你们吃罢,不必等我,过会你再乘马车回去。”

  杏儿问:“那公主怎么去贵妃处?”

  秦珺道:“府衙有车,不必担心。”

  杏儿:“诺。”

  晚上,秦珺和秦卞屏退下人,围着张简桌用食,今年依旧只有父女二人一起用团圆饭。

  秦卞道:“今日,百官又上了数道为你议亲的折子。”

  秦珺小口嚼着粟米,咽下才问:“啊?”

  秦卞讥讽道:“国库空虚,想将你嫁给江南陆家,换千聘礼。”

  秦珺觑得秦卞眼神,小声说:“我可不嫁。”

  秦卞则点头,“是以帮你四哥说了门亲,取江南陆家幼女为侧妃。”

  秦珺噗嗤一声,“这、这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秦卞觑了一眼秦珺,道:“你四哥今日乖顺,元节也没回来,先前只托人求朕,想要一个人。”

  秦珺嚼食的动作慢下来,缓声问:“谁啊?”

  秦卞:“林颦。”

  秦珺:“……”

  “所以父皇之前指婚……”秦珺脸色难看下来。

  秦卞解释:“父亲何至于这么荒唐,只将老四骂了一顿,责令他反省,给林姑娘的议亲,自然要把她打发远些。”

  秦珺瘪嘴:“说了还不如不说。”

  秦卞:“……”

  秦珺问:“要多少钱?”

  秦卞:“?”

  秦珺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说:“爹,再过不久,娶珺儿的人就来了。”

  秦卞蹙眉,问:“什么意思?”

  秦珺两手撑着膝上,耸肩,说:“天机不可泄露。”

  秦卞只当她在玩笑,不在意的用了饭,起身去批折子。

  秦珺:“过年了,不能休息一天?”

  秦卞拿起一本折子,道:“这是改革土地的折子,早一日批完,便能早一日安抚流民。”

  江南各城外,散落的流民都住在难民营里,南下的百姓没有地种,秦卞要变法,想办法把土地从士族手里分出来,分给因战乱无家可归和无地可种的百姓。

  此变法波及太多人的利益,只怕阻碍重重。

  连秦珺都觉得实施起来难上加难,“爹?”

  秦卞示意秦珺研墨,道:“朝堂上就此事已经吵了半月了,无需担心。”

  秦珺想了想,问:“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

  秦卞道:“有。”

  秦珺侧目,听得目不转睛。

  秦卞:“江南有地,一些荒着的无主之地,可先拿来安顿老弱,再将年轻精壮的收编入军,朝廷花钱养着。“

  秦珺沉吟::“朝廷不是没钱了吗?”

  秦卞颔首:“所以,文武百官想将你嫁了换钱。”

  秦珺:“……”

  秦卞:“你若不允,爹还能逼你?如此一来,只得逼你四哥了。”

  秦况早就到了娶妻年纪,偏生一直没有心仪的,季贵妃两年前就催他结亲,拖延至现在,还不是要盲婚哑嫁。

  秦卞点点秦珺,意识是你以后也是这个下场,迟早的事。

  秦珺唔了声,连忙转移话题:“那就养兵罢!”

  秦卞末了叹气:“养兵非一日之功,江南陆家虽有钱,却也不会源源不断供给朝廷。”

  秦珺点头,心想我可以养你啊,要多少,等我在西域和元国的商业版图打开,还愁没有钱吗?

  秦卞兀自道:“收编了也好,爹想尽快收复上京,如此三年内发兵,收复北方,就不愁没地种了。”

  秦珺诧异:“朝中有人反对?”

  “嗯,此战若败,秦周二十年内不得再发兵了,可若不战,”秦卞道,“延边、随州、并州其余几州也迟早被胡人攻破,百姓则要一直生在水中火热之中。”

  秦卞道:“此外,发兵北上前还需要解决元人之祸。”

  秦珺颔首:“可有计策了?”

  秦卞扶须,须臾回神自己竟然和秦珺说了这么多,便一指敲在秦珺额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罢。”

  秦珺笑了两声,将秦卞的折子翻来覆去,说:“爹,听闻前朝有捐官一事,眼下非常时期,何不试试?”

  秦卞放下狼毫:“你说。”

  秦珺则道:“让江南的士族来捐官,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大官当。”

  秦卞笑了起来:“那岂不是令寒窗苦读的学子寒心?”

  秦珺勾唇:“他们捐官和科举考出来有什么关系,给几个虚名就是了。”

  秦卞:“这种事,爹可不能做。”

  秦珺莞尔:“需要一个反派。”

  秦卞:“…………”

  秦珺:“呃,一个黑脸,爹,可能这么做不够仗义,但……”

  秦珺止住话头,秦卞摆手,示意知道了,而后陷入沉思里。

  秦珺离开府衙天色已晚,贵妃的马车停在门外,管事朝秦珺行礼,替她放下脚凳,恭敬请上马车里。

  秦珺颔首,突然睨道贵妃的车后还有一辆车。

  姬姒提着灯笼等在车前,穿着一身雪白裙裾,正抬头仰望夜空一轮弯月。

  元节前是团圆日,唯余姬姒,孑孑独立在风中。

  “公主,天凉雾重,先上车罢。”

  前方,贵妃府上的管事轻声说,语气和缓温顺,只怕怠慢了眼前这矜贵的人儿。

  姬姒听得声音,轻偏过头,瞧着前方。

  秦珺提着裙摆下了马车,然后垂头丧气般慢吞吞走到姬姒面前,继而两手无力垂在身侧,呼出一口白雾,一言不发看着地面。

  姬姒柔声说:“可要回府了?”

  秦珺:“……”

  姬姒将灯笼挂上马车,放下脚凳,“主子?”

  秦珺闷闷不乐道:“颦娘,你、你不问什么吗?”

  “问什么?”姬姒笑着,只低声问。

  秦珺揪住姬姒衣摆,将她腰上的玉辔绦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姬姒垂目看着秦珺发顶,嘴角的温柔笑意渐渐消失,语气却丝毫不变:“奴想着,今日是不是惹主子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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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大们准备一下,还有几万字完结咯~感谢在2022-04-06 19:02:58~2022-04-07 21:0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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