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出来,纪鸣橙已经坐在床边等她了,她换上了睡衣,头发也吹到半干,吹风机的电源没拔,在等彭姠之进来。

  拿着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一朵荷花的头像,她开始打字。

  “妈,可能我们都猜错了。”

  她不喜欢我,一点都没有。

  本来我以为有,但我又一次看到她因为别人在我面前那么难过,她好像没有在乎我的想法,我们亲过,抱过,也做过我从来不会跟别人做的事情。

  但她没有丝毫在意,我听到那些话时,应该用什么立场来劝慰她。

  可能我们都猜错了。

  纪鸣橙望着闪烁的光标,直线跳了十来下,然后按住删除键,把未发送的话删掉。

  本来这些话,也没有得到过面世的许可。

  浴室门开了,有清晰的脚步声。彭姠之喝啤酒向来清醒得快,也就是胀肚子,上完几次厕所又是一条好彭,于是进卧室时,已经能继续婀娜多姿地走直线,还跑到客厅想要续摊儿。

  她很讲礼貌,不愿意污染纪鸣橙的房间,但纪鸣橙跟她说,进来喝吧。

  喝完如果头晕可以直接睡觉。

  要不如果瘫在沙发上,她可能很难弄进来。

  彭姠之从善如流地进来,坐到床边擦头发,胡乱撸几下吹干,然后拿起啤酒对瓶吹。

  她穿睡衣的时候最为乖巧,袖口甚至还起球,卸妆之后眼睛就淡了,双眼皮很开,睫毛又浅,美瞳也摘掉,眸子就像褪了色,无神,恍惚,还有一点清纯,像大学生那样。

  但她对瓶吹的动作很社会,喉咙一下一下吞咽,像跟人竞赛似的。

  纪鸣橙盖着薄被躺下。

  彭姠之问她:“你今天不看书吗?”

  “不看了。”看不进去。

  “那,要不我还是去外边儿吧,是不是会吵着你啊。”彭姠之站起来,她心里又难受了,像北漂了十几年还买不起房的那种难受,跟哪都被嫌弃一样。

  “坐下。”纪鸣橙睁眼,侧头看她。

  “你,你怎么那么凶啊。”酒意上来了,冲得她的委屈一浪一浪的,突然就觉得脑仁发胀,呼吸发胀,眼睛难受,喉咙也难受。

  酒精要给她的五脏六腑做手术,先上麻药,把情绪都抽出来,麻痹掉。

  “我没有凶。”纪鸣橙平静地说。

  她只是有一点陌生的难过。

  彭姠之想说话,又忍住了,喉咙往下一咽,苦涩涩的:“对不起啊,我这种时候特别容易发酒疯,平常她们都顺着我,但是……”

  但是她忘了面前是纪鸣橙,她打扰到纪鸣橙了。

  她和纪鸣橙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在纪鸣橙看来,也无非就是这段时间走得近一些,她不了解彭姠之,好像也没有兴趣了解,现在自己跟个祥林嫂似的买醉,又怎么不是笑话呢?

  她凭什么觉得,纪鸣橙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啊。

  心酸死了,她几乎克制不住就想哭。

  “彭姠之。”纪鸣橙坐起来,依然是柔顺的黑发和细嫩的肌肤,没有受到过任何污染的样子,她安静地注视着面前一塌糊涂的人,说:“我也可以顺着你,但假如我顺着你,应该说什么?”

  “说……”

  “和你一起骂李乔,你需要吗?”

  “你又不会骂。”

  “假如我会呢?”

  彭姠之愣了,脑子钝钝的,好一会儿没转过来。

  “不需要。”她说。然后放下酒瓶,准备关灯睡觉。

  “我也觉得挺没劲的,都过去了,”她笑一笑,“睡吧。”

  但纪鸣橙没有安静,而是轻声问她:“真的过去了吗?”

  “你说什么?”彭姠之躺在枕头上,侧过头,用极小的声音问她。

  “我……”纪鸣橙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错,我可以理解你难过,因为你替之前的三年不值,也可以理解你觉得丢脸,因为在很多人面前情绪失控,不管是不是你的错,你都会觉得自尊心受挫。”

  她不喜欢被人看热闹,不喜欢被人看笑话,她很骄傲的。

  “但是,”纪鸣橙把声音放得很低,出口时也有点犹豫,仿佛怕伤害她,“我不太理解,你发泄完后,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难过。”

  “我认识的彭姠之,可能在吃麻辣烫的时候结束,可能在逛操场的时候结束,也可能回来喝过两杯酒对他破口大骂然后就开始接着追剧。”

  不会在洗完澡之后,仍旧还放不下外面的酒。

  “你还喜欢他,是吗?”纪鸣橙从未用过这种声音说话,像用网子把轻薄的嗓音搂住,不然就很快会碎到土里。

  彭姠之醉醺醺地看着她,眼睛一眨,再一眨,干燥的嘴唇起了皮,她没有去舔,而是直接咧着嘴笑了,扯得干裂的唇纹怪疼的。

  “我不喜欢他。”

  她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犹豫:“只是,因为……”

  眼睛里漫起水雾。

  “因为最重要的,我还没有跟你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纪鸣橙心里一缩:“什么?”

  彭姠之转回头,正面躺着,木然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天旋地转,她说:“我刚没有讲完,我不是说,一开始他跟我分手,我还对他死缠烂打吗?后来你知道我为啥分了吗?”

  纪鸣橙摇头。

  彭姠之瞥她一眼,眼里泪花莹然:“嗐,你想听故事,是不是得付出点儿啥啊?”

  还有心思开玩笑,吊儿郎当的。

  “你要什么?”

  “你抱着我。”

  纪鸣橙伸出胳膊,彭姠之抬起脖子,让自己枕在她怀里,真的很香,这一晚是栀子味儿的。

  “他跟我说,彭姠之你别跟我要死要活的,能有多爱啊能有多喜欢啊,三年都不让人碰,我纯纯大冤种我,你想挽回,可以,咱俩做一次。”后半句很粗俗,彭姠之复述不出来。

  “我一下子就醒了你知道吗,他之前一直没因为这事儿逼过我,所以不管他怎么乱来,我总觉得他可能不一样,我还是想跟他结婚。”

  “你……”纪鸣橙有点困惑,搂住她手指一动。

  彭姠之缩在她怀里,小声说:“我性冷淡。”

  这四个字说得很快,怕被人听清。

  她能听见头顶纪鸣橙绵长而脆弱的呼吸,这就是她想要抱着说的原因,她能够把脸藏在纪鸣橙的怀里,不用去看她的表情。

  “但是……”

  “但是我看着挺浪的,一点儿都不像,对吧?”彭姠之又笑了,脸颊在纪鸣橙的衣领处一蹭。

  “那些男的就这么觉得的。”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我都不湿,你是医生你知道,如果很干的话,那简直是受刑,我就不行,怎么都不行。”

  “所以我每一段儿,每一段儿,都挺短,很多男的吧,耐心比他们那什么还小,每次在一起,就想上床。有时候我说慢点,再接触接触,就露嘴脸了,说你都骚成那样了,装什么装啊。”

  “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了,”彭姠之自嘲地笑,“什么,彭姠之你还是个女的吗?你谈什么恋爱啊你诈骗吧?”

  “有个我大学同学介绍的,看着挺老实的一个男的,我说要不咱们等结婚以后再那什么吧,他很腼腆地说不行,说结婚前不‘验货’,万一要‘退’,就成二婚了。”

  “还有人特别会道德绑架,问我,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如果是,得证明啊。”

  “我还傻乎乎想用洗衣服做饭来证明,结果人家的证明,是想在床上开的。”

  彭姠之一边说一边乐,她还小声问纪鸣橙:“你说,我这渣男经验丰富得,是不是可以去写一部《渣男图鉴》了?”

  “搞不好得火吧?”

  她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听见纪鸣橙叹了口气,把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略微用力地抱住她。

  “其实,”彭姠之哽咽着说,“我挺怂的,你看我好像挺不在乎,挺拽,挺不肯吃亏的,但每次我都怕,可能有点那个什么ptsd了,每到那步就紧张,每到那步就紧张,就更不行,死活不行。”

  其实她更怕的,是她以为真心相待的人,因为她没感觉,就质疑她的感情,几次之后不耐烦地用看骗子的眼神看她。

  是啊,她彭姠之本来就浪得没边,看上去就像个江洋大盗。

  “所以后来遇见李乔,他没因为这事跟我计较,我很轴,不瞒你说,我对他还当个恩人似的,我那时候太傻缺了我,后来他想跟我分,我还一直念着这事,总觉得他能对我有点真心吧。”

  “后来才知道,都一样,他想从我身上拿别的。”而且他从未停止过骑驴找马,身边这个“鸡肋”,既是他的深情人设,又是免费保姆,他一点都不亏。

  “所以橙子,我过不去的是我自己,我每次想起这三年,我都特别厌恶自己,如果不是他给我当头一棒,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在我心里阴影有这么大,以至于我找到一个看似不介意这事的人,就昏头了,赔这么多都愿意。”

  她像一个沉迷赌桌的人,最让人感到恶形恶状的,并不是输赢的金额,而是不计代价的赌徒心理。

  这种事让她感到既私密,又屈辱,无法摆到台面上来谈,甚至听到李乔的话之后,她本能的反应是转身就走,没有再多说一句。

  这么些年,尽量避开跟他的合作,但今天他要跟自己喝一杯,当年没咽下去的恶心就忍不住吐出来了。

  吐出来之后,又更厌恶自己。

  “我讲不清楚了纪鸣橙,我头很晕。”彭姠之说。

  “但你可不可以帮我保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吸吸鼻子,哑声说。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呢?”纪鸣橙低声问她。

  “因为你问我难过的原因,有两个,刚刚只说了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李乔跟我小声说,我是不是搞不了男的,就去……”她说不出口。

  纪鸣橙沉默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冷静地补充:“就去搞纪鸣橙。”

  “我听到了。”她说。

  彭姠之在她的颈边呼吸,李乔这句话完全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也侮辱了纪鸣橙。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因为逃避,更不是因为寻求慰藉,才和纪鸣橙抱团取暖,但是,然而……

  “可是橙子,我也怕你不相信我。”

  “因为我……真的对你会湿。”彭姠之咬咬下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