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洗好碗,纪鸣橙继续回书房写东西。

  彭姠之特别会招呼自己,把箱子拖到次卧放好,再换上家居服,然后瘫到沙发上,开始看综艺。看着看着又把桌子上的石榴剥了,自我投喂。

  彭姠之笑点很低,哪怕是搞笑艺人硬挠人咯吱窝,她都能乐得直不起腰。

  看了十来分钟,收到一条微信。

  她眼盯着电视屏幕打开手机,竟然是纪鸣橙。

  三个字,“小点声”。

  彭姠之直呼见了鬼,站起来往书房去:“喂!”

  “你嫌我吵,说一声不就完了吗?发微信干什么啊?”她敲敲门,然后拧动把手,探出头去:“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纪鸣橙侧脸看她:“不吃。”

  彭姠之趁势进去:“看书呢?”

  趴到桌面,本来想搭两句话,定睛一眼满眼英文,她说一声:“僭越了。”立马退下。

  “咔嚓”一声掩门,纪鸣橙望着书本,没有翻下一页,而是拿起手机。

  于是彭姠之刚走到客厅,又收到一条。

  “你手上的石榴,是我买的吗?”

  “?”彭姠之折返回去,隔着门问她,“是啊我从你水果盘里拿的,咋了?”

  “那是最后一个。”纪鸣橙说。

  “啊,我不知道,不好意思啊,我明天给你买。”

  “甜吗?”

  “挺甜的,怎么了?”

  “明天记得买这么甜的。”

  彭姠之乐了,曲起食指敲了她的门一下,小样儿。然后笑着说:“我洗澡去了啊,我来你这调生物钟的,我得早点睡,也省得吵你看书。”

  “嗯。”

  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纪鸣橙从书房出来,没有听见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但有灯光,她走近门前,听了一下,听见里面有人轻轻浇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像用手心从盆里捞出来。

  纪鸣橙反应过来,耳朵又慢慢红了,脸色也不大自在。不动声色地走到客厅,倒上一杯温水。

  坐下玩会手机,彭姠之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带着周身浓郁的暖香。

  “你去洗吧,吹风机在哪呢,借我用一下,我没带。”

  纪鸣橙从浴室的柜子里拿出来,在沙发旁边插好电源,递给她。

  “你要去洗吗?”彭姠之抬头,自她手里接过吹风机,素面朝天地望着她。

  纪鸣橙印象中的彭姠之永远都是妆容精致、斗志昂扬的,性子烈,而且吃软不吃硬,听说一个组里给女CV的价钱比男CV低一档,她上去就跟人拍桌子,说别跟你姐姐我说什么行规,要么你找别的导演,在我这,钱只按台词结,搁这男女两队各走一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厕所呢。

  “姐姐我在圈儿里十几年了,为的是这录音棚,不是陪你修厕所的。”

  这句话在刚入行的小姑娘们嘴里口口相传,都觉得彭导很帅,但可能只有纪鸣橙她们几个一路走来的老人知道,当年二十出头的彭姠之是怎么录了整整六个小时,拿到一顿外卖钱都不够的工资,蹲在楼梯转角的背面偷偷哭。

  已经退圈的前辈吴可去安慰她,问她是不是嫌钱少了。

  她说:“不是,吴姐,我嗓子哑了,刚刚怎么清,声儿都不脆了,我担心是不是废了呀。”

  很怕发声方式不对,毁了声带。那时候她挂着眼泪,鼻子红红的,像被雨打湿了一样。

  和现在有点像,长卷发湿漉漉的,睫毛也是,脸上的精华液没有被拍到完全吸收,像附着在毛孔外边的水汽,令她看起来很年轻,很嫩,有一张饱含期待的脸。

  而且她的嗓音很柔,问纪鸣橙要去洗澡吗,因为有前情,暧昧显得似是而非,太容易让人心跳漏一拍。

  “怎么?”于是纪鸣橙的眼神也耷拉下来。

  “你现在要去的话,我就先把洗了的内衣拿出来晾上,你帮我找个衣架。”彭姠之要站起来。

  “我帮你晾吧,你吹头。”纪鸣橙往洗手间去。

  “那是内衣哎纪鸣橙!”彭姠之拉住她的手腕。

  噢,纪鸣橙心里笑叹一声,可能是刚才的回忆太让人心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你去,衣架在门背后就有。”坐到沙发上,继续玩手机。

  彭姠之趿拉着拖鞋,小跑步去把衣服晾了,然后规规矩矩回来吹头发。

  等纪鸣橙洗完澡,客厅的灯已经灭了,看一眼,次卧的灯也没开,纪鸣橙没什么睡意,还是坐回书房看书。

  才十点,还能听到小区里住户在花园里遛狗的声音,零零碎碎的,纪鸣橙很爱听夜晚书页划过的响动,仿佛可以把所有立体的东西都变得扁平化,也把所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变得具象化。

  比如时间,比如岁月。

  门外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迟疑又错落,到书房门口停下,想来是看到了门缝里的灯。

  影子从门缝里拓进来,当主人试探的马前卒。

  彭姠之的声音比光影还要薄,甚至带了一点无措:“纪鸣橙,你还不睡啊?”

  “怎么了?”

  折腾一天,她不累吗?

  门轻轻被推动的声响,好像彭姠之靠在了门的另一边,她没打算开门,只把后脑勺微微抵在木板上,仰头看着过道上方的射灯。

  “我又睡不着了。”

  “是太早了?”纪鸣橙转动转椅,面向门口,但没有起身。

  彭姠之连叹息都沾了一毫米失落:“花园里有狗叫,另一面靠着路边,偶尔有大车碾地的声音,还有,本来我没有注意的,但医生说了有炎症,我就总去想,越想越痒,痒得我睡不着。”

  她站直身体,准备到客厅沙发上去缩一会儿,但门开了,纪鸣橙站在门框处:“你能听得这么清楚?”

  “不仅这些声音很清楚,我还能听到我脑子里的声音,牛批不?”彭姠之笑了。

  但她笑得很疲惫,纪鸣橙没见她这样笑过。

  其实很难想象时间到底改变了她们什么,当初咧着嘴角的明媚少女也终于替换上疲惫不堪的笑容。

  “那……我陪你聊会儿。”纪鸣橙说。

  彭姠之抿抿嘴唇,收敛过的眼神往书桌上一瞟:“要不,你去我房间看书吧?”

  纪鸣橙愣了愣:“这样你能睡着?”

  “我不知道。”

  “我看书会开灯。”

  “我不怕光。”怕安静,又怕耳朵不得安宁。

  纪鸣橙没再说话,拿起书跟她到次卧。次卧没有书桌,于是纪鸣橙坐在床边,背对着彭姠之看书。

  彭姠之缩到里面,用被子把自己裹好,又戳了戳她单薄的脊背:“你这样不冷吗?”

  “不冷,我在书房也不冷。”

  “不行,我看着你冷。”彭姠之露出一个脑袋。

  “你躺进来,我拿个枕头给你靠着床头,也舒服点儿。”说着,她递给纪鸣橙一个乳胶枕。

  要不纪鸣橙这样陪着她,她挺过意不去的。

  纪鸣橙于是靠坐到彭姠之身边,一手掌着书,另一手习惯性地掖了掖被子中央,省得漏风。

  彭姠之满足地闭上眼,但没睡,只在纪鸣橙翻书的声音中,哑着嗓子轻声说:“有时候你觉不觉得我挺分裂的?”

  “嗯?”

  她闭着眼睛笑:“白天我总觉得自己很强,晚上就是脆弱女人,以前我自己在家的时候,还喜欢穿着睡袍倒一杯红酒,站在落地窗前看繁华夜景,那时候我觉得我可落寞,可孤独,可都市女人了。”

  纪鸣橙笑了一下。

  彭姠之也觉得好笑,叹一口气,又说:“这会儿靠着你,我想起来,咱们也是认识十来年了,你说,哪能想到有一天会这样睡一块儿呢?”

  “挺奇妙的,这个把月的很多事,我都觉得挺奇妙的。”

  “现在住进你家了,我还觉得有点不真实,总觉得跟你还不太熟呢?”

  “你觉得跟我熟不?橙子。”

  “咱俩做好朋友吧。”

  “谢谢你,橙子。”

  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手放在脸侧,茂密的卷发铺开,睡得很乖巧。

  纪鸣橙把书合上,看她一眼,心里说了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