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法双语版本的《小王子》。
原本也没有多么稀奇,只是,这个版本是周相许在英国的时候,姨婆和她女朋友带她到法国旅行的时候买给她的。
那是她到英国之后,姨婆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从法国回到爱丁堡之后,那一段时间,崔蓝伊的心情一直很好,
她有空的时候常常会读《小王子》、读EmilyDickinson的诗给周相许听,
那时候,她并不能听懂那些缥缈、温柔,敏感、狡黠……的诗作,
《小王子》却从始至终都让她非常着迷。
崔蓝伊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平时总是严厉的声调会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事易时移,物是人非。
崔蓝伊带周相许回国的时候,那本《小王子》是她带回鹭岛的为数不多的书本之一。
后来不管到到哪里,她都一直带在身边,
从巴黎到爱丁堡,从爱丁堡到伦敦,从伦敦到鹭岛,又从鹭岛带到了北京。
当时周相许已经研三下学期,眼看就快要毕业,
有一天她发现她视若珍宝的这本书忽然不见了,
她差不多把那段时间里所有去过的地方、所有见过的人来来回回找了、问了十几遍,
一无所获。
因为这件事,周相许在寝室里昏睡了一个多星期,
事情几乎惊动了整个翻译学院,自然也包括陈孟鲸。
很久没来找过周相许的陈孟鲸忽然出现在她床前,
“学姐,你那本书是什么样的?”
当时周相许睡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梦到她,
便胡乱答了一句,“就像那只狐狸一样,躲进洞里了。”
“学姐,你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
“什么睡下去?”
“你已经睡了快十天。”
最终,陈孟鲸把她从床上拖起来,
等她洗澡,换衣服,然后逼她出门吃东西。
北京的春天糟糕透了。
那天的天气尤其糟糕,空气很差,到处都是尘土,风吹得她们睁不开眼睛。
“陈孟鲸,这种天气逼我出门,你是不是有毒?”
“对,我有毒。”
“还吃什么饭?没到餐馆,我吃土已经吃饱了。”
“学姐,你有力气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这是事实好么!”
她们冒着沙尘,历尽艰辛,终于到了校门口,
等了好半天,约好的车终于到了……
“陈孟鲸,我以为——”
周相许哽咽起来,那天她们出去,
吃饭的间隙,她有若无其事地问陈孟鲸为什么过去的三四个月都没来找过她,
陈孟鲸的回答显得非常敷衍,她说忙。
周相许从来就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类型,知道她不想说,就没再问,
连同她为什么忽然又来找她都懒得问了。
她马上就要毕业,那个时候也已经决定离开北京。
陈孟鲸听说她毕业要回鹭岛,就面无表情地说:“回鹭岛好。”
“为什么回鹭岛好?”
她是周相许在北京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说她回鹭岛好的人。
“因为,我们家都在鹭岛,回到熟悉的地方生活会更容易一些。”
周相许知道那并不是陈孟鲸的心里话,
她跟她说过的,她在鹭岛并没有什么朋友,父母也没有在鹭岛,
但她没再追问下去,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是么。”
吃完饭,回学校之前,陈孟鲸又问了一遍,“学姐弄丢的那本书是什么样的?”
周相许从手机里翻出《小王子》的照片,默默地发给了她。
“可能找不回你丢失的那本,我试试看能不能再买一本这个版本的。”
“陈孟鲸,你又何必呢?”
“我愿意。”
“丢了就丢了吧,我不喜欢失而复得。”
“再买一本新的。”
“这是十多年前在巴黎买的,不用费力了。又不是什么不能被取代的,比这更好的译本,我也看过很多。”
“我愿意。”
周相许惨淡地笑了笑,
她不懂陈孟鲸,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地执拗。
她到底愿意什么呀?——
那时候周相许不懂,现在终于完全明白。
其实当时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地期待了一下,
但直到毕业,陈孟鲸都没再她面前出现过。
她想,大概是无法兑现“我愿意”,所以她才刻意避而不见,
现在回过头看你,一定是这样无疑了。
只是,她想不到,两年多之后的这个深夜里,
陈孟鲸会冷不防地拿出古旧版本的《小王子》——
“学姐是不是以为,我忘记了?”
陈孟鲸的话将周相许彻底从回忆中拉出。
周相许摇头,“那时候你没能买到这个版本的《小王子》,不是么!”
她真的从没动过陈孟鲸会忘记那种念头,
陈孟鲸是一个骄傲的人,答应了却做不到,她自然不会再来见自己,
甚至毕业的时候,周相许约她见面,她都没来。
那天就是她们在学校的最后一次见面。
“是那样。”陈孟鲸的手忽然伸过来,抽走了周相许手中的手帕,自然而然地帮她擦掉又要溢出来的泪水,“学姐感动成这样,不枉我上次去法国的时候,走遍了所到城市的每一家大小书店——”
“就为了买这本书特意去了法国?不值的。”
“我愿意。”
陈孟鲸现在的口气,就跟当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既自负又固执。
“那——是不是如果我们没重逢,你都不打算给我了?”
“我本想着,要是哪天听到学姐要结婚,就把这本书当作你的结婚礼物的。”
周相许的心揪得生疼,才擦干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这种事情只要想一想就已经非常揪心,陈孟鲸做这种决定,她该有多难过呢?
“陈孟鲸,你、好——好傻。”
“傻人有傻福。”
陈孟鲸笑,
她也不阻止,只看着、放任周相许流着眼泪。
“你知不知当年你忽然疏远,又忽然出现让我很困扰?”
“我不对。”
“对,你不该自以为是,不该自作主张——”
“好。”
“你——”周相许哽住了。
“学姐真喜欢哭。”
“没有。”
“想哭就哭,要哭得响亮——”
陈孟鲸唱了起来。
周相许就这样,又破涕为笑了。
陈孟鲸帮她擦干眼泪。说:“去学姐家坐一坐,这机会我先预留吧。但我想送学姐到家门口,行吗?”
“好。”周相许想试着听陈孟鲸的话,学着信赖她。
她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破晓。
“陈孟鲸,我一直想问你一问题。”在凌晨四五点的清凉的夜风中,周相许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困倦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熬了一夜之后也不觉疲累。
“问。”
“就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妈妈喜欢女人,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难过吗?”
她们恰好走到路灯的附近,
路灯淡淡的红光照下来,夜凉仿佛被照弱了。
陈孟鲸遽然停住脚步,吓得周相许以为自己撕开了她的伤疤,她也跟着停下来。
“上次在海边就想问,但又觉得——”
周相许是真的想多了解她一些。
陈孟鲸昂首,向高高的路灯看去,她的长发向后垂,路灯照得她一脸微红。
俯首,她看向周相许的眼睛,“时间有点久了,当时我还很小,甚至辨不清女人喜欢女人和喜欢男人的差异,有记忆以来,关于这件事全都是我爸在指责我妈骗婚、卑鄙无耻之类的,他想尽各种办法折磨我妈。
“我爸其实也蠢,明知道我妈不爱他,还妄想着去勾搭她堂妹,藉此报复。
“阿姨也蠢,为了钱心甘情愿被利用。
“我小时候全都是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在他们成功离婚之前,我根本没精力去管我妈喜欢女人跟喜欢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每天只想着怎么避开他们的战争。”
她说得异常平静,
完全像在说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听得周相许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痛。
却又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
“你讨厌你妈妈吗?”
她真的想象不出,那么知书达理的孟老师曾有过这么不堪的过往,为了实现当母亲的愿望居然不惜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人真的,并不是非黑即白。
所做的事情,也并不是充满原则和理性。
“我该讨厌我妈妈吗?”陈孟鲸反问道。
周相许哑口无言。
按理说,人们都会本能地憎恨或者厌恶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
陈孟鲸不可能不痛苦,但这一刻看起来,她好像已经从那一潭泥淖中抽离。
这需要多么强大和多么宽容才可以?
“换成我,我应该会讨厌的。”
“嗯,我讨厌过的。”陈孟鲸说,“但他们离婚之后,我的世界就安静下来了。其实我爸我妈挺爱我的,他们一个想利用我报复对方,一个是真的想当母亲、同时也有在尽力当好母亲。我阿姨,她就是一个傻女人,一开始是为了钱把自己搭进来,后来生了我弟弟,又把自己搭进弟弟身上——我们几个人的经历,都可以拍一部虐心的狗血电视剧了。”
“陈孟鲸,你想让我抱抱你吗?”周相许语气很生硬。
但抱一抱陈孟鲸就是她现在的真实想法。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可以做什么说什么。
“好。”
周相许生硬地张开双臂,
陈孟鲸向前两步,投进她的怀抱,跟着,下巴搭到她的右肩。“我喜欢学姐抱我。”
周相许的双臂不自觉地环到陈孟鲸的腰际,收紧。“那就好。”
路灯下,她们看起来已经亲密无间。
“陈孟鲸,你喜欢女生是因为——”
“跟我妈没关系,只是跟学姐有关系。”
“为什么你的回答这样——”
“这样完美吗?”
“也可以这么说。”
“那是因为学姐很完美。”
“陈孟鲸,嘴巴抹蜜了吗?”
“学姐想不想验证一下?”
“……好。”……
后来,
陈孟鲸把周相许送到家门口,
周相许又把她送回她的车旁边,
两个人互相送来送去,
送来送去,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