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许不懂,
这么荒谬的事情,为什么陈孟鲸可以说得这么认真?
潜藏在这个梦中的欲望,以及在梦醒以后,陈孟鲸这么一本正经的请求,
个中意味,周相许一清二楚。
现在不是装傻的时候,更不是逃避的时候。
周相许觉得陈孟鲸的这番话甚至比上次在公园外榕树下的间接告白:“学姐,我等你”显得更为直白。
她一定已经从自己的装扮和肢体语言再一次读透自己,
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这么说,才会更加理所当然地索取,
她哪里是被红粉恋歌吸引,哪里是想要拥有虚浮的名字,
她完全是,跟自己一样,身心都被“喜欢”驱使。
言语不再理智,身体不再听话,
陈孟鲸知道在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今天,她的目标直指向隔在她们中间的这堵墙,
很明显,她想粉碎它,把自己拉到她的那一边,
最关键的是,她还看到了,自己也想到她那一边。
在长达将近一分钟的沉默过后,
周相许昂首看向陈孟鲸的眼睛,
陈孟鲸也微微垂眸,两个人相距不过半米,
她觉得她的心脏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濒临爆炸边缘,
她不知道,要是周相许再拒绝,她还能不能这样长此以往地全力以赴。
对视了十来秒,她一直试图从周相许的眼睛中预判她的回应,
不出所料,最终她失败了。
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平静,表情像深夜一样难以读懂,
陈孟鲸看得出来,周相许把所有的思绪都压到了心底。
这一次的等待,尤其显得更为煎熬。
最终,是周相许打破了沉默,“陈孟鲸,你为什么要这样喜欢我?”
她的语气,
听起来像在责怪,
责怪陈孟鲸,如果她不这样喜欢她,她就不会这样为难;
听起来也好像恋人之间都会互相问的寻常问题:你喜欢我哪一点?
她只是想要一个清晰答案。
尽管明明知道,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理由,
但她就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了陈孟鲸的执著,让她可以等这么久。
陈孟鲸略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大约五六秒钟之后,她薄唇轻启,“那学姐又是为什么?”
她的眼神有一种逼人的冷酷,
明明白白地在向周相许传达:都到了这种时候,学姐别想敷衍我。
今天出门前决定精心打扮、还抹了红粉恋歌,从那一刻起,周相许就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地背叛了她的心,
她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只是,这一刻,周相许不懂,明明陈孟鲸的喜欢一向那么外露,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又不肯坦诚以对了。
问题回答问题,明显是一种回避。
既然她向自己索要名字,在刚才的这个问题中,周相许也不打算轻易退让。
“我先问的,你理应先回答我。”要比冷酷,她从不会甘拜下风。
“学姐为了什么,我就为了什么。”
陈孟鲸第一次当面打开天窗说亮话。
在周相许听起来,这种说辞却是一种狡猾,
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反而还把自己的面具不留情面地扯下。
本该恼羞成怒的周相许显得更平静,她说:“这样么。”
说完低下头。
原本她想快一点离开,现在却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陈孟鲸面前,任由十月初的热风吹动她那些没绑住的发丝。
她以为陈孟鲸还会说点什么。
孰料,沉默再度笼罩下来。
自己白色的鞋尖,陈孟鲸钻漾的鞋尖都很刺眼。
精心打扮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今天陈孟鲸穿高跟鞋,显得更高。
好半天之后,周相许抬起头,无比冷静地说:“陈孟鲸,我承认今天我不单是为我妹妹而来,就像你一样,也不单纯是请家长。可是——”
“可是什么?”
陈孟鲸明知故问,
预料之中的拒绝又来了。
“就算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又能怎么样?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学姐——”陈孟鲸看到了闪过周相许眼底的清晰痛苦,“谁让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就应该一起对抗谁——”
“我也明白道理是这样,”周相许打断她之后别开脸,“但那个人是我妈妈,她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除了没办法接受我的性向,和你在一起可能会把她——”
“那就努力去让她接受——”
“陈孟鲸,我们就这样吧——”
周相许说不下去了,这不是她的真实想法。
她明明知道母亲以死相逼的做法不是真的爱自己,
但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她也做不到就是了。
被道德死死地绑架,就算跟陈孟鲸在一起,可以预见,是煎熬,不会幸福。
转下台阶之前,周相许又说了一句,“抱歉。”
想起周相许说过的“我真的没办法跟你说”,而如今,她已经将她不想说的原因彻底敞露,
得到答案的陈孟鲸整个人都木了,
原来,比起自己那个一心想要儿子而不惜抛弃妻女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冷酷的父母,
她能猜得出学姐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说了,”陈孟鲸地使命地压着自己的声音,但听起来还是像在嘶吼,“学姐不用对我说抱歉。不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需要,不能接受我也好;不能和我在一起也好。”
“你非要想知道为什么,”周相许挽了挽被热风吹乱的鬓发,
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很苍白,苍白得近乎透明了。“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说出来大家都不愉快,这种事情就应该藏在心里。”
陈孟鲸明知道,这时候该反驳的,
她根本不赞同这种说法,也一向秉持,不开心的事情不吐不快,
但想到反驳只会徒增学姐的的痛苦,就将心里的暴躁生生压了下去。
“学姐,如果你相信我们——”她顿了顿,周相许痛苦的表情让她忘了她自己也很痛苦,“只要你相信我们,我们就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陈孟鲸,趁还没开始,长痛不如短痛。”
周相许转过身,下了台阶。
看着周相许缓缓走下台阶,陈孟鲸的双拳渐渐攥紧,就在她穿过柏油路,快走进大棕树的道路时,她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我们早就开始了!”
周相许整个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
但不会回头是她一贯的风格。
陈孟鲸像是被钉在了台阶上,她盯着周相许的目光早已变直。
——
夜晚,妹妹进房间之后,
周相许悄悄出了门,她到盘丝洞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
这一次,她没像上次那样在门外犹豫和徘徊,而是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工作日的酒吧,人也不少。
盘丝洞的吧台空着,她没理会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径直走过去。
她刚坐下去,
奶奶灰短发的调酒师迎过来,隔着吧台问:“喝点什么?”
“来杯PinkGin.”
“稍等。”
舞台上,也不知是驻唱歌手还是客人,正唱着《爱似水仙》。
没多久,周相许的酒好了。
短发的调酒师递过来酒的时候说:“酒精度有点高,别太贪杯哦。”
“我酒量好。”周相许说。
她垂下眼眸,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金酒的苦味冰凉地在口腔中弥漫。
放下酒杯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动静,
她缓缓侧首,如水的眼波轻敛,看到一个头发及肩的女人正将高脚椅搬过来,她手肘随意地搭到吧台上,一屁股坐上去,她目光灼灼,脸带明媚的笑。
“学姐!”她整齐的皓齿露出来,非常惹眼。
周相许忽然想起来,是上次请自己喝酒的那个女人。
“上次你请喝酒,今晚我请你。”她说。
“行啊行啊,但我不想喝学姐这样的苦酒。”
一个欢脱的女人。周相许看着她的眼睛,想着她和陈孟鲸是怎么认识的。
看起来她应该比陈孟鲸大两三岁,
但陈孟鲸上学早,而且她随陈孟鲸叫自己学姐,那么她们是同学的可能性很大。
“随你选。”周相许收回目光,托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这女人所谓的苦酒。
“我叫宋楚又。”
“我的名字,陈孟鲸跟你说过了吧?”
“嗯嗯,说过啦。学姐,你怎么没和陈孟鲸一起来?”
周相许又侧过身,定定地看了看宋楚又,
既然她这么问,想必陈孟鲸对她说的应该远比自己能想到的多很多。
“时间太晚,一时兴起想喝酒。”
早在看到周相许出现在盘丝洞的下一秒,
宋楚又已经给陈孟鲸发了好几条消息——
“草草草,陈孟鲸快快猜我遇到了谁?”
“叫出来玩不来,知道现在你损失几个亿了吗?”
“快来快来哈,我先帮你挡住学姐身边的莺莺燕燕。”
“你要不来,最后学姐被坏女人拐走可不要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直到现在,陈孟鲸都没回复只言片语。
宋楚又跟调酒师要了一杯橙皮果酒。
这时候,《爱似水仙》唱完了。
《傻女》前奏响起来,
周相许转身向舞台看去,唱歌的人已经换了。
熟悉的旋律将陈孟鲸又拉进了她的脑海。
相爱而不能在一起的时候,最怕对方是痴心人。
她静静地听台上的女人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失神的眼睛,
——今晚盘丝洞里另一个有故事的人,
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唱哭了,
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擦去眼泪。她双手握着话筒,全然不介意投向她的目光,唱得泪如雨下、唱得肝肠寸断。
看着台上忘我地宣泄的女人,
周相许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在感情关系中,善于哭泣的人,也善于放弃——
“学姐是不是喜欢这首歌啊?”
思绪被宋楚又打断,
周相许收回视线,转回身,又喝了一口,“陈孟鲸,她也是一个傻女。”
“她自己说的吗?”
“没有。”
“这么说会不会显得武断?我所认识的陈孟鲸不是这样的,她很清醒,对于目标总是毫不迟疑和迷茫——”
“太过清醒的人,很多时候反而难以变通,”周相许放下酒杯,“尤其在感情中,不如该哭就哭,该放弃就放弃。”
“我不懂学姐在说什么哦。我也不会向陈孟鲸传话,我拒绝当人形话筒。”
这时,调酒师将宋楚又的果酒放到了她面前。
周相许说:“喝酒。”
宋楚又拿起酒杯,
周相许跟她轻轻地碰了碰。
舞台上,心碎的女人还在继续唱,音准一般,但她声音中哀怨和痛楚,有故事的人一听就会懂。
一口酒下肚,
宋楚又放下酒杯,拿起一粒牦牛肉,剥开,然后递给周相许,“辣味的,学姐能吃吗?”
周相许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陈孟鲸来了,不打扰你们啦。”
宋楚又笑着滑下高脚椅,带着果酒朝她的伙伴们走去。
周相许转身,看到换上一身黑的陈孟鲸站在舞台边缘,
她隔着人群,远远地向自己看过来,眼神冷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