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并不能阻止卢箫上街。

  每天清晨,她都会准时踏出房门。轻手轻脚,完全不会吵醒熟睡的枕边人。

  或是去田里干活,或是绕着巴萨村晨跑一圈,或是坐在某处暗暗感慨流逝的时光。

  虽然刚种葡萄第一年不怎么结果,不过看着逐渐爬上支架的葡萄藤,卢箫的自豪感丝毫不减。放眼望去,整片地都是绿油油的生机,都是未来明晃晃的收获。

  时代在变化。

  不知不觉中,随着钨丝白炽灯的普及,人们的睡觉时间越来越晚;渐渐的,每天出来后,看到的只有老年街坊们。

  我老了吗?

  于是,她有时会这样自我调侃一下。

  卢箫最喜欢去集市上淘书。

  运气好说不定能在犄角旮旯里翻到些禁书,比如风流秘史和近代战争纪实。又或者是马列著作,虽然她至今仍不知道“马*”“列*”是谁。

  有时候,卢箫也会根据白冉的口味挑些书带回去。

  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早就能精准拿捏住爱人的喜好了——极端。对于这女人来说,不极端就不有趣。若要激进,那便要看得人热血沸腾;若要高雅,那就要高深莫测到不说人话;若要恶俗,那便要恶俗得令人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痴迷于小提琴的白冉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似古代深藏闺阁的小姐一般。因此家里的一切不是经邮递员送上门,就是由卢箫采购。

  她素来不是好动的人,好像很满足于不用出大门的生活。

  但卢箫看出了其闭门的另一番隐情。

  那是属于最后一位蛇人的孤独与难过。不管嘴上怎么说不在乎,心里都不可能一点不在乎的,尤其是在这些人类将自己与蛇人的边界分得清清楚楚的时候。

  村民们的态度实在不可理喻。明明白冉已凭实力证明蛇人与人完全一样了,可他们还是像着了魔一样,说什么也不肯改变立场。

  作为蛇人现今唯一的同住人,卢箫遭到了同等待遇。她一上街,就能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目光,以及隐约传来的闲言碎语。

  烈日当空,卢箫提着购物袋,走向五天一次的三村联合集市。

  赶集日是村庄难得的热闹日,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是她经过的地方,村民们都自动让出了一片空地。

  来到集市上后,卢箫想了想,率先走向了卖土豆的地方。在瞥到了块纸板上的文字后,她立刻停在了那个摊位前。

  【进口柏林土豆】

  其中两个亲切的字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

  然而抬起头后,卢箫的身体僵了一下。

  看摊的不是别人,是卢安的国文老师弗朗切斯卡·亚坤塔,一个方脸尖嘴的中年女人。她也是一直以来最反对蛇人留在巴萨村的人之一。

  两人都愣神了片刻。

  卢箫见面前人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便率先打破沉默。她这才想起来,好像这老女人的亲戚在德区做生意。

  “您好,亚坤塔老师。”

  亚坤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卢箫扫了两眼后,从角落里拿起三颗小土豆,递给摊位另一侧的中年女人。

  亚坤塔冷冰冰地接过,放到秤上称重量,再冷冰冰道:“1.5州元。”

  卢箫一边从兜里掏纸币,一边说:“谢谢您前些日子对卢安的关照。”

  亚坤塔愣了片刻,显然她并没有料到话题会猛然转向。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棕色的眼珠都很不自在。

  “这没什么。他是我的学生,我在尽我的职责罢了。”

  “很久以前他向我诉苦过,说班里的小朋友孤立他,说他也是蛇变的,他都快急哭了,还好您在班会的时候维护了他。”卢箫掏出两张纸币,捋平后,递给了她。

  亚坤塔的语气和神态自然了不少。她接过纸币,骄傲地塞进了腰间的小包里,紧贴肥大的肚子。

  “那当然了,我跟他们说要尊重他人,尊重秩序。”

  “尊重他人,尊重秩序。”卢箫意味不明地点点头,英气的眉毛微微扬起。“说得好啊,我都不理解这些话的真实含义。”

  作为一个国文老师,亚坤塔当然明白刚才这话的所指,立刻尴尬了起来。“我想您误解了……”

  卢箫的语气仍很温柔平静,没有任何义愤填膺的成分。

  “大家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明明现在是和平年代了,大家本可以都开开心心的,我不明白。”

  看到那灰似阴天湖水般的眼仁,以及那神似林中小鹿的脸,亚坤塔的眉头软化了。她抿了抿涂满廉价口红的丰唇,眼睛不安地向周围闹哄哄的人群瞥了一眼。

  然后,她压低声音冲卢箫说:“我对你其实没有意见,卢女士,我知道你是个顶好的人。只是大家都这样,我也不能表现出什么。”

  “是这样吗?”

  “是。”

  卢箫冲她轻轻颔首致礼,将土豆装入购物袋,转身离去。

  再次融进喧闹的集市中,人们践踏扬起的尘土混着烂菜叶的味道扑面而来。卖鸡仔的和隔壁卖狗崽的吵起来了,口音各异的脏话混在另一片津津乐道中,分外滑稽。

  卢箫机械地前进。

  她忘记要去买什么了。

  她在思考。

  其实她自己无所谓,她知道只要主动说话,村民们不得不搭话。虽然搭话的内容冷冰冰的,但早在鹰眼军校,她就习惯了大家冷冰冰的说话方式。

  但她在乎白冉。

  她想让村里的人都接纳白冉,想用尽一切办法让爱人开心。

  从刚才和亚坤塔的谈话中,她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人们统一的排斥不一定是真实的所思所想,也不是世州的明文规定,不过是乌合之众的盲从罢了。

  卢箫灵光一现。

  她倏然抬起头,灰眼珠迎向正午的阳光。太阳很刺眼,不过她不在乎。

  有机会。

  **

  卢箫决定做一个好人。

  当然,她一直决定做一个好人。只不过以前她习惯于当默默无闻的好人,现在她要当一个擅于作秀的好人。

  她会挑小道上人最多的时候,帮忙修缮倒掉的指路牌。

  她会用最充满正义感的声音,谴责村头啃老的坏儿子。

  她会用最温柔的手法,帮跌倒在家附近的毛孩子处理伤口。

  卢箫还开始主动找邻里街坊的老人们开始聊天。若想松动集体的意志,必须先从有威严有掌控权的群体入手。

  她素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自从有了目的性后,她的嘴就像开了光一样,各种话从唇齿间溢出,天花乱坠。

  或许“巧言令色”是那条蛇七年来唯一教会我的吧,卢箫好笑地想。

  第一个攀谈对象,是镇上唯一的高中数学老师亚当·达·芬奇。他也叫达芬奇,按理说应该是个天才,可唯一的数学天赋却怎么也得不到施展,只能在巴勒莫第二小学教数学,终日愁眉苦脸感叹怀才不遇。

  看透了他的想法的卢箫,开始主动向他聊起了数学。这位达芬奇老师在听到镇上竟然有人懂拓扑学后,下巴差点掉下来了。

  “你,你可曾学过数学?”

  “我以前当过研究员。”卢箫微笑。

  “我的天!那你一定听说过,那个斯堡大学的教授提的什么‘配边理论’了?”

  “是的。它完成了流形在配边这个等价关系下的分类,但目前他们还没分完,后续研究可以沿用这个思路继续进行细分。”

  达芬奇老师擦了擦满头的大汗,激动地拽住了卢箫的胳膊。

  第二个攀谈对象,是村内著名孤寡老阿姨茱莉亚。自五年前被男人抛弃后,她开始对男人有种仇视的感觉;再加上她已年老色衰,被迫一直单身生活。

  某天,卢箫在帮她运稻草时,也和她聊了起来。虽然她反对任何偏激片面的想法,但在军队待过十几年的她也对男人们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谈着谈着,茱莉亚就不知不觉放松了起来。

  “为什么我就得不到男人呢?”

  “对于男性来说,年轻貌美永远在价值的首位。”

  茱莉亚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尴尬。

  “跟你生活在一块的那位女士,她……一定……不缺男人吧?她那么漂亮,就算上了年纪也不缺的。”

  卢箫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回应:“她不需要男人。”

  茱莉亚愣住了。

  “我对这种作风没什么意见,说实话,要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要男人。”

  “那恐怕您需要和白冉亲自聊聊了。”

  从那之后,茱莉亚老阿姨总是不自觉地走向村边第四户的大宫殿。

  第三个攀谈对象,是坐拥三家酿酒厂的老富翁盖伊·穆勒。因为过于有钱有闲,他开始思考哲学与生存的意义,每天戴个墨镜盯着天空,一脸沉思。

  在书市上碰到他时,卢箫漫不经心地拿起了一本《康德全集》。她余光里看到,老富翁穆勒本也想拿起这本书的。

  “您也要这本书?”穆勒有些焦急地走上来。虽然他仍有些排斥和蛇人的朋友说话,但对哲学的需求盖过了这种盲从的排斥感。

  “我家里有本德语的。”

  “您会德语?”

  “会,我祖上是德区的。”

  “那您一定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吧?”

  “不被生物本能和社会规范的意志,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是自律的行动,要求行为人做事必须为行事目的本身去选择目的。”

  “Bravo!你是懂哲学的!”老富翁穆勒乐开了花。“愿意去我家喝一杯吗?”

  “荣幸之极。”

  之后,全村第二大富翁也成了卢箫的拥护者。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渐渐的,卢箫上街时不再看到冷冰冰的脸,而是暖洋洋的笑容。气候温和的西西里岛从不结冰,但她感受到了冰雪消融的美好。

  也正是因为熟起来了,大家才敢公开质疑一些事情。

  国文教师亚坤塔最先站了出来。

  “卢箫,别怪我说话糙。你应该跟大家解释一下你和白冉的关系。再怎么说她也是个蛇人,而你们是人,平平安安管她叫‘姑姑’,你们把她当家人,怎么看都很奇怪。”

  卢箫早就想好过应对的答案。她微微一笑,故意将目光放悠远,语气绵长有力且充满怀念。

  “白冉是我哥哥生意伙伴的遗孀。那个生意伙伴为保护哥哥而死,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因此这些年不管去哪儿,我们都会带着白冉一块走。在战时最困难的时候,白冉还会帮我们治病,要不是她,凯瑟琳因产后感染差点就没命了。当然我哥哥早就已经死了,但他们曾给过我们的温情,我们一直没有忘记。吃水不忘挖井人,久而久之,我们就真的像家人一样了。”

  亚坤塔听着听着,眼角竟挤出了一滴浑浊的泪;越来越多的人也靠了过来,为这深厚的情结而动容。

  全部讲完之后,周围竟然爆发出了风吹麦浪般的掌声。

  “真是一段佳话,”茱莉亚边擦泪边点评,“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呐。”

  亚坤塔拍拍茱莉亚的肩膀,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更多的人则沉浸在故事里久久不能自拔,还没想起来要对这位约莫三十岁的亚裔女子说些什么。

  虽然卢箫都把自己讲感动了,可从心底讲,她还是感到万分滑稽。她为满口谎言的自己感到可笑。

  这么想来,唯一不说谎的只有白冉了,唯一保持纯洁的只有那个“恶棍”“野兽”“坏女人”。

  卢箫看向家的方向,右耳隐隐捕捉到了小提琴声,嘴角不自觉勾起欣慰的笑容。

  这世道,坏人从来不说谎,只有好人才会说谎。

  因为动听的话都是谎言。

  巴萨村的晚霞一直红得夸张。

  大片鱼鳞状的云朵,似揉碎了的胭脂散落在橘粉色的天空。村口的世州十字旗由军绿色变成了灰黑色,磨灭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

  “那么好一个孩子,说话中听。”

  “我们以前是不是对她太严苛了?”

  “那是不了解嘛,以后就知道了。”

  “唉,谁舍得不跟小卢说话呢。”

  以上,是当日老太太们在院子里凑夕阳红牌局时的悄声谈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走向基本都是日常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