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卢箫头一次下农田,不过任谁看到她干活时的样子,恐怕都很难相信这一点。

  她蹲在那片选好的地上,镰刀飞快,随着她弯腰一点点前进,割下来的草一堆堆码放整齐。这些草她将背回后院,喂给绵羊和新买的牛犊。

  接下来做什么?

  总之不能造篱笆。

  这里没有机车也没有马匹,所有木板都需要靠人力一趟趟从镇子上运来。卢箫计算过时效,发现没十天半个月完不成,于是运木板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等耕种结束后再补运。

  反正这里地广人稀,民风淳朴,没有篱笆也问题不大。

  眼下,耕种才是要紧事。

  法蒂玛家没有养牛,集市上卖的又都是小牛犊,只能人工翻耕。光是除草就已经要了卢箫半条命,更别提翻耕了。

  而玉米以点播为主。先在田间挖好等距的坑穴,再在每个坑里撒入两粒优选的种子,埋土的时候还要注意埋得疏松透气,留给种子足够的呼吸空间。

  这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农活的体力劳动强度不亚于军事训练,干到最后肺部炸裂,卢箫总会想起魔鬼般的万米晨跑。

  卢箫总会想方设法弄到旧欧的报纸。

  上面有很多关于战争现状的报道,每看一次,不安感就加重一次。

  各国媒体都一样,都擅长用美化的语言描述丑陋的事实,以此来制造假象安抚民众。

  但这招对于曾在军队待过的卢箫并不适用。她能看出每个文字背后的意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清楚地知道澳岛战况的严峻。

  旧欧民主联合国在南半球的实力不容小觑,93年那场战役打得也确实艰难。但今非昔比,吞并了南北赤联的世州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一点点蚕食着别国的土地。

  当年世州军队在维多利亚大沙漠北部僵持不下的城市,已经在8月3日拿下了。照这个速度,前提是所有指挥官都不犯病,卢箫估算,今年年底世州军队就会到达杰拉尔顿附近了。

  而一旦军队过境,不论其领导者如何大发善心,老百姓都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洗劫。

  卢箫想起了当年在舞鹤郊区的一幕。无论怎么下命令,下属都会想方设法蝗虫过境,榨取敌方百姓最后一点油水,容易卷走的钱财和贵重物品尤其不牢靠。

  更何况,如果哪天因为通货紧缩旧欧大量印钞,就算白冉手里的那么多钱也不再牢靠。

  为了下一年的口粮,全家人都要劳作起来。

  但究竟谁能劳作,成了个问题。

  妈妈身体不好天天卧床,卢平才两岁,卢安在镇子里的教会学校上小学,艾希莉娅肌无力又患有精神疾病,都不能当劳动力使用。

  白冉虽是南赤联贵族出身,但毕竟是在军队待过的人。军医也是军人,也经历过艰苦的战场,干农活不算什么。

  蛇人,尤其是蚺蛇原身的蛇人,力气很大,推犁翻地得心应手。但她上了年纪,体力不比几年前,推一阵子便需要休息休息。卢箫很感激爱人的帮助,却舍不得她累,经常劝她休息。

  法蒂玛是个总为别人着想的天使。

  只是她这样娇小柔弱的女孩子,天生不适合农间劳作。她推犁推得脸都红了,但还是步履艰难地不停前进,像个输不起游戏的小孩子。有一天因为太过勉强自己,她一直劳作一直劳作,最后竟不声不响地晕了过去。卢箫发现时法蒂玛已经昏过去许久了,喂了不少糖水才挽救回小天使的低血糖。

  凯瑟琳知道寄人篱下该多帮些忙,但笨手笨脚的程度堪称帮倒忙。

  说过挖坑前要看看位置,她却总是忘记,最后她的坑排布一塌糊涂,堪比陨石随机降落。在看到卢箫扭曲的表情后,她连连道歉,直道歉道得卢箫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一个态度良好、金发碧眼的美丽花瓶。最后就只能让她撒种子,每个坑两粒,这种任务她倒还能不出差错地完成。

  大画家司愚则直接拒绝了去田间劳作。

  她认为创作的价值远大于物质粮食,非常耿直,而她骨瘦如柴的身形也确实不能体力劳作。但事实来看也确实是这样,在旧欧出名的她,随便一幅画都价格不菲。

  卢箫表示理解,也尊重艺术家的理想。

  最棘手的?

  嫂子依旧是最棘手的那一个。

  卢箫实在不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说她脑袋不灵光吧,可在偷懒方面倒得心应手。全天一半时间要不在接送安安,要不就在厕所蹲着。“懒驴上磨屎尿多”,她看到嫂子就会想到这句古话。

  正午的太阳很毒。

  好在深冬微凉的空气抵消了热辣。

  满头大汗的卢箫坐在翻好的土地上。土地既松软又扎实,自然本身的活力顺着脊背传来,安抚了她疲惫的心。

  耕种就快完成了。

  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虽然土地上空空如也,但下面沉睡着无数精挑细选后留下的饱满种子,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成熟与收获。

  远处传来了牛群的低鸣。

  抬头,地平线绿绒绒的草坪闪着金光。

  手放在砖红色的土壤上。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对土地的热爱是怎么一回事。

  **

  卢箫怎么也想不到,最能帮忙的反而是八岁的小侄子。

  男孩子天生活泼好动,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在学校憋坏了的他,每天回来就嚷嚷要干些农活。

  卢箫一开始只给他一些简单的工作,但过了几天发现,卢安能高效完成不少任务。虽然他是男孩子,却比女孩子还要细心,尤其在照料牲畜上十分老道。

  这天,卢安割完草,喂完了后院的牛羊们,回到了别墅前的空地上玩耍。

  他在空地上用树枝、干草和石头搭了一个小城堡。他经常会在那个小城堡旁边编故事,有时妹妹卢平过来,他便会讲给她听。

  夕阳是橘粉色的。

  澳岛海边的景色很美,美到能让人忘掉这是一个满是战火的年代。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三两归航的渔船,船帆也染成了粉色。

  看着卢安孤零零的身影,卢箫有些过意不去。

  这阵子忙于耕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陪伴过侄子了。她仍记得,过去几个星期来,侄子多次想找自己说话,可自己总是在忙。

  于是,卢箫走了过去,在城堡旁悄悄坐下。

  卢安编故事编得太过入迷,并没有发觉姑姑坐在了身边。

  “……人们都认为托马斯是个只会说谎的大骗子,是坏国王的帮凶,可薇薇安依旧认为他是个英雄。薇薇安问,你为什么不和大家说说清楚呢?托马斯就不说话,他就是笑。薇薇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托马斯是这么想的,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别人说他是大骗子,他也不会真的成个骗子,别人说他是好人,他也不一定就是好人了。”

  渐渐的,卢箫也被这故事吸引进去了。虽然卢安的用词很稚嫩,情节很简单,但她依旧被吸引着。或许那就叫天赋。

  约五分钟后,一个故事讲完了。

  卢安抬头休息休息,发现姑姑就坐在身边,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语塞道:“姑、姑姑?”

  卢箫抱歉地笑笑。

  “对不起,你讲得实在太好了,我就忍不住偷听完了。”

  卢安嘟起嘴,羞涩地点点头。

  高高的鼻梁,栗色的卷发和墨黑的圆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温柔的小男孩。帅气如他爸爸,但帅中又带点柔美,大概是东亚血统进一步纯化的缘故。

  两人并排在地上坐着,望着越来越暗的夕阳。

  卢箫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但她实在不太会开启一个话题,便从最傻的问题聊起。

  “你们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

  “国文,数学,技术,音乐还有美术。”卢安回答。

  “最喜欢哪科?”

  “我喜欢国文课,看文章很有意思。”

  卢箫点点头。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学时光,昏黄的回忆太过遥远。

  那时也像这样快乐吗?那时的同学是什么模样,上课的老师又是什么模样?那时的世州又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数学呢?喜不喜欢?”很热情的询问,似在寻找一个知己。

  卢安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如下定很大决心一般,垂头丧气道:“那些数字像糨糊一样,每天黏在纸上乱作一团,我搞不懂。”

  满是抱歉的意味。

  他知道姑姑是研究所的数理天才。

  卢箫愣住了。

  一方面,她对安安不喜欢数学这个事实感到困惑,她以为家族的数学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当年的哥哥在退学前也是数理一把手;另一方面,她为侄子的语感和比喻能力而震惊,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八岁孩子说出的形容。

  卢安盯着城堡看了一会儿。

  他悄悄向卢箫身边贴了贴,低声道:“姑姑,和你说的一样,学校里没人说‘伟大的时元帅’了。”

  卢箫突然紧张了起来,忙问:“那你有没有说?”

  卢安闷闷摇头。

  “没有,我听你的话,从来没说过。”

  卢箫重重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摸摸侄子软软的小脑袋,称赞道:“做得对。”

  卢安眨眨眼睛,继续说:“这里真的好奇怪啊,我们班竟然有同学信教,他们每天开饭前都要说什么‘阿门’。”

  “这里不是世州,是旧欧。旧欧有宗教信仰自由。”卢箫说完后,抿了抿嘴。她想到了即将或者已经消失的拉弥教。

  卢安很疑惑:“可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上帝。”那是每一个世州人民都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们可以不认同,但我们要尊重。”卢箫语重心长。紧接着,她感觉刚才的说教缺乏实例支撑,继续补充道。“就跟要尊重……嗯……我和你白冉姑姑一样。两个女人在一起确实不同寻常,但是你们也要尊重。”

  “哦,对呀!”卢安也不知怎的突然来劲了,两只小手都攥成了小拳头。“你和白冉姑姑甜蜜蜜,两个女孩子也该叫夫妻。”

  “……”

  看到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这么兴奋,卢箫脸红了。她的舌头开始打结,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旧欧学校的包容风气影响了侄子,将他教育成了一个善良包容的人。

  “嗯哼,我们可比蜂蜜还甜。”背后传来了一个慵懒又调侃的声音。

  卢箫转过头去。

  白冉披着一件厚大衣,悄悄站在了身后,长至腰际的金发随意垂在身侧。大衣则下是睡衣,应该是下午睡了一觉刚起来。

  卢安也转过头去,在看清楚是谁后,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

  “白冉姑姑!”

  小孩子们都很喜欢白冉。

  无论是卢安还是年仅两岁的卢平,他们见到白冉时都会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卢箫能理解。

  说来也怪,白冉对待很多成年人的态度都很恶劣,但她却能对孩子们永远保持温柔。无论多么冒犯的问题说出多么愚蠢的论断,她都会微笑回应,就好像孩子们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政治家一般。

  果然是太喜欢小孩子了么。

  卢安心虚地瞥了一眼卢箫后,立刻扑上去环住白冉的腰。他亲昵地贴着白冉,一脸幸福。

  白冉手放到他的头上,浅绿色的眼睛如春日湖面上的柳叶。

  看着他们二人,卢箫突然能理解那日白冉的醋意了。好像就算是自己的侄子,也是会吃醋的。

  不想让别人抱只属于自己的爱人,小孩子也不行。

  卢安骄傲地甩甩脑袋,冲白冉炫耀道:“今天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

  “我就说咱安安将来能成大作家。”白冉眯起眼睛。

  卢箫心里的醋意更浓重了。突然间,她就想不起来白冉之前有没有这么毫无嘲讽之意地夸自己了。

  卢安开心的笑了两声后,表情又归为凝重。

  “可是我妈妈说文字没用。”

  白冉挑了挑眉,嘴角下扯。

  “别听她的。文字很有用,它能控制一个人,还能把人变成木偶。”

  “把人变成木偶?”卢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嗯。”认真而平和的语气。

  卢箫悄悄挠了挠脸颊。

  她的心里突然很感动,温馨过头的对话令四肢软得像棉花糖一样。失去了很多年的正常生活,终于在那一刻全部回归。

  一直渴望的幸福。

  天色已晚。

  郊外的天空很清朗,墨蓝色从最上方爬下来,盖住夕阳羞怯的橘粉色。

  “你们仨,回来吃饭啦——”望月绫子站在门口招手。

  卢箫和白冉对视一眼,眼里尽是笑意。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温馨场景真的心情会好!迫不及待想写下本甜文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