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房间。

  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

  空荡荡的左侧。

  “我左边的耳朵听不见了。”卢箫瞪大了眼睛,眉头颤动扬了起来。

  听到这话,白冉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本凹下去的脸颊比以往更加苍白:“左耳?”

  那句反问印证了事实。音波越过了左耳,削弱到一定程度后,钻进了右耳。

  “对。”卢箫放在身前的手捏住被子,颤抖,把布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白冉咬起下唇,直咬得它没了血色。

  “是在你左边炸开的,刚抱你去大部队的时候,你脖子左边和左臂上全是弹片。”

  卢箫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毁容了吗?”

  “很幸运,没有。”

  “确实幸运。”

  那不是军人,那是一个仍在意自己脸能不能看的年轻女子。

  白冉紧握住她的手,额头靠在上面,闭眼轻声道:“难过就哭吧。”

  可卢箫没哭也没闹,只是盯着白色天花板,就好像上面挂着一副博物馆展出的名画。

  她在思索。

  感受到床上人异样的平静后,白冉抬起了头。看着卢箫的表情,她既放心又放不下心。

  “我亲爱的卢少校,你在想什么?”

  “我当不了指挥官了。”

  “当军警也很好。”

  “我不用上战场了。”

  “你本来就不该上战场。”

  卢箫活动了一下肩膀,从床上撑起来:“不,我的感情色彩都是中性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右耳还能听见。”

  而从表情到语气,确实都是中性的。

  白冉重重松了口气,身子前压,轻轻抱住冷静得不可置信的爱人。

  “你再休息两天就能出院了。中央寄了不少慰问品给你,有不少你爱吃的零食,多吃点。”

  卢箫低头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推开了爱人。

  “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考卷的事。”

  这时,病房的门敲响了。现在大约是护士换药的时间,很不合时宜,却符合生活。

  白冉别开了眼神,从座位上站起。

  “请进。”卢箫冲门口喊。

  果然,一个捧着药品托盘的小护士走了进来。看到已经醒来的卢箫后,她激动得直颤抖,差点把手中的托盘掀翻。

  “卢少校!您醒了?”

  “是。”

  “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报告给上级。”小护士连连点头,小心意义地扶起卢箫的左胳膊。“科里科娃少尉一直很担心您,现在您终于醒过来了!”

  卢箫眼神闪烁一瞬,有些陌生的名字听起来莫名暧昧加倍。

  绕开绷带,拿起新绷带,涂上新药,再绕上去;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手法。她对这位不知名的小护士没有意见,却很希望为自己换药的是白冉。

  整个过程中,卢箫的余光一直停在背对自己的爱人身上。昏迷中听到的话一直如梦魇般缠绕在心头,让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虚假,更为荒谬,她确实不再认识这个世界了。

  换完药后,白冉很自然地跟在了小护士身后,要故意浑水摸鱼一块离开这个房间。

  “科里科娃,”卢箫直戳了当叫住了她,“我有事和你说。”

  小护士奇特地向后瞥了一眼,而白冉只能停下脚步。

  病房里再一次只剩下她们两人。阳光斜射进来,空气是金灿灿而干热的寂静。

  “怎么回事?”卢箫只问短短的四个字。

  白冉踱步到窗前,迷茫地望向窗外,高鼻子的轮廓因阳光而闪闪发亮。

  “忘掉那段话吧。我只是想刺激你,让你醒来而已,所有的都怪我,你只管责备我就好了。”

  卢箫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但它是真的。”

  “是真的。”

  “其实到现在,我对于去哪里已经无所谓了。但我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研究所。”

  “因为你们太优秀了。”

  “深层原因。”

  白冉站在窗前,手指紧紧扣着窗台。她一直不敢与自己的爱人对视。

  “知道这件事情会让你很痛苦,可你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想知道吗?”

  卢箫沉默了。

  诚然,当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知道的越少,这个世界就越美好;她也相信白冉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出于好心。

  可带有垂死挣扎般的好奇心胜利了。每个人都是明明被宙斯多次告诫,却还是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

  “朝闻道,夕死可矣。”卢箫平静地盯着白冉。“哪怕我可以做任何一丁点动作呢。”

  白冉叹一口气,下意识手探入衣兜。

  很久以前养成又戒掉的抽烟习惯又复活了,她想抽烟转移注意力。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掏出来,隐忍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抽。”卢箫宽容地说。

  “不抽了。你在这里,难过了抱紧你就可以。”

  虽然已经隐隐为即将到来的真相而忧伤,卢箫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暖暖的微笑。

  开口前,白冉再次确认了窗外和房间外有没有人,并锁上病房,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白冉搬个凳子,坐到了卢箫的身边。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眸,她苍白地笑了一下:“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明白了。”

  “你说。”

  “如果世界大战进一步升级,两国不得不用DNA靶向摧毁弹互相攻击直至炸毁全球,谁能生存下来?”

  一个问题足矣。

  内心罩住疑惑的浓厚乌云瞬间被拨开一大半,卢箫瞬间感到一股寒冷直刺入自己的脊背。

  虽然她并不是研究所的人,但对这种毁灭性武器的原理与杀伤力也有所耳闻。

  那是一群疯狂的生物化学学家,与疯狂的数学物理学家共同研发出来的“战争杰作”。

  最可怕的地方是,如另一批物理学家提出的“核弹”设想不同,D弹散射出来的靶向分子毒素只会攻击特定的染色体,让一定区域内携带人类基因的人瞬间蒸发,而对周围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D弹爆炸后,只要穿着防护服便可以开展采矿等生产活动,森林会若无其事地鸟语花香;待两周后毒素浓度降低到一定程度后,那片地区就会跟往常一样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武器所给出方案时,“核能弹”的方案被否决了,而“D弹”的方案直接通过了。

  一个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于是,卢箫颤抖着嘴唇给出了她的答案:“蛇人。”

  是的。

  从过往经验来看,半蛇半人和纯粹的人类基因不同。如果世州和旧欧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蛇人的存在的话,D弹当然是按照正常人类设计的,在四处投下残忍的“战争杰作”后,当然会是盘踞在赤道附近的蛇人不受影响。

  赤道联合王国,尤其是南赤联将成为最大赢家。

  “这也是我们所想的。”白冉浅金色的睫毛颤动,表示认可这个答案。

  明明是有些炎热的五月,卢箫却觉得四肢都冻僵了。早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了,这种滑稽的感觉早就存在,但现在更加刻骨铭心。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时振州或南宫千鹤子一定会使出D弹这个下下策呢?我相信人的理性,他们都知道发射D弹的后果。”

  白冉冷笑一声。

  “你知道,时振州并不是时明华的大儿子吧?”

  “知道。”

  “时啸州本来才是最合格的继承人,不仅是长子,而且有勇有谋,时明华也认可这一点。只可惜他死于意外,中间隔的又全是女儿,国家就不得不交给时振州了。”

  “死于意外……难道?”

  一直想不通的事件终于有了眉目。

  此前卢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冒上绞刑架的风险杀害时啸州。明明兄弟俩相比,时振州才是该死的那个。

  所以最终,世州军政一体国才落入了时明华三老婆生的小儿子,当时才年仅二十四岁的时振州手里。

  一个经常发表极端言论、极擅长煽动情绪的疯子。

  而历史也证明了时振州接任的危险。

  自四十年前他上任后,世州的军政一体化逐年加深,对各媒体的管控与艺术的排斥也不断加强,甚至还篡改了军歌。

  “四十年来,我们不断深入世州体系,帮助时振州巩固权力排除异端,并与此同时阻挠世州的科技发展,就是为了让他亲手毁掉人类。”

  天旋地转。

  每一句话都能听懂,但组合起来便成了滑稽的外文。卢箫瞪大眼睛看向窗外,看看那蓝天白云是否仍是记忆中的环境。

  “D弹一定会在两国僵持不下时发射,所以两国实力的对等尤为重要。”白冉看着蓝白条纹的床单,眼神越来越悠远。“其实以世州的体制,科技发展应该比现在再领先十年,本该碾压旧欧的。虽然专权不好,但却很能推动社会发展,真可悲。”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世州和旧欧的军事实力接近持平,它们都有D弹。而都有D弹,却又都缺少完全的反制手段时,恰恰就是最危险的境况。

  从那一刻起,卢箫明白了,第四次世界大战根本不是国家与国家的战争,而是族群和族群的战争。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在战争僵持不下世州会选择发射D弹呢?”

  “如果是别人,有可能不会;但以时振州的性格,他急了就一定会发射D弹。仅仅是因为他是时振州,而世州现在的体系又没人能阻止他。”

  “但他知道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她似傀儡般呆滞摇头。

  “我们也有政治家和数学家。综合来看,他发射D弹的概率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别忘了,他是‘时振州’。”

  过往的经验表明了一切。

  一句话足矣。开展一年多来,他确实是“时振州”,大家都知道他是“时振州”。

  卢箫沉默半晌,问:“所以,为什么要毁掉人类?”她大部分都明白了,独有这个根源性的问题仍不清楚。

  白冉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凄凉。

  “我们打不过你们,却会让你们感到害怕,那我们为了生存就只能躲在阴影里。就像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的是最弱势的犹太人一样,就像千百年来一直被压迫的黑人一样,我们很清楚不存在什么和平共存的社会,少数异类最终只有被迫害的下场。”

  卢箫知道,白冉说的完全正确。她也看过不少违禁的历史书。如果角色调换,同样自私理性的人类也会这么做。谁能责备理性的光芒呢?

  于是,现今的整场战争都成了一场陷阱。

  那是蛇人的陷阱,一群疯蛇的陷阱;理性到极致,便成了疯子。

  “当人类数量削减到一定程度后,蛇人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宣布人才是‘劣等人’,逐渐将人的地球变为蛇的地球。何止是威胁不到,最后他可是要给‘蛇爷爷’们磕头的。”白冉说着说着,用词越来越调侃,嘴角的笑意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晶莹的泪珠。

  族群的边界模糊了。

  那些人一定想不到,这边界竟可以模糊到这种程度,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和一条蛇看到彼此的不同后仍能爱得很深很深。

  卢箫抬起手臂,用手背轻轻擦拭她的泪珠:“‘这世界没什么看头,即便去研究所’,这可是你说的,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你的记忆力真可怕。”白冉尝试扬起头,但眼泪一直在掉。“我无力回天,可我也真的爱你。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会确保你没有痛苦地离去,然后随你而去。”

  卢箫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

  白冉挑了挑眉,神色疲惫而苍老,甚至连每一滴泪都老的。

  “因为你便是我生存的意义,‘和你一起活到世界尽头’,这便是我那天晚上起全部的愿望。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想再找第三个意义了。”

  卢箫沉默了。

  是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蛇人的三十五岁和人的三十五岁又不太一样。她一直将其归结为成熟,但成熟的另一面便是老去。

  今日的阳光很温暖,但没人能保证明日的阳光仍然温暖。甚至,没人能保证明日是否仍能存在阳光。

  白冉无力地趴在病床边沿,隔着被子将头枕到爱人的大腿上。

  “下辈子……我想当个小提琴家,即便没有天赋也无所谓,因为我愿意每天练习十个小时以上。”

  卢箫将手放到白冉的头上,轻轻摩挲。

  “那我想当个数学家。我总觉得费马猜想当‘n>100’时也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如果我一生都在学数学,一定可以证明的。”

  然后,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神色平静。

  做梦一般。

  白冉笑出了声。

  “小提琴家和数学家,真浪漫的组合。”

  在梦境之中,她们设想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争依然存在,却微不足道;她们仍可以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却不用担心明日是否吃不起它们。

  人们会失去理想,但那只是暂时性的。跌倒后爬起来时至少能看得到希望。可以当不了首席,可以登不上学界的神坛,但默默热爱愿意热爱的事物足矣。

  也不用再一次次送别爱人。不,可以送别,但送别的时候根本不用悲伤,因为下一次一定还能看见她。

  到了那个时代,再愤世嫉俗的恶棍也将不再抗争。

  ……

  或许,也可以抗争。因为那时抗争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生活。

  时间沉寂了很久。

  在此期间,整个世界都成了石膏像,庄严肃穆又悲伤。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

  “我左耳聋了,不能上战场指挥军队了。”

  “所以?”白冉一动不动。

  “我要去研究所。”

  作者有话要说:

  《疯蛇的陷阱》

  全文瞎掰,毫无科学和事实依据,看个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