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吃午饭时,卢箫身边围满了女兵。都是昨天看到卢上尉和白少校一起进同一间宿舍的女兵。

  所有人的脸颊都陷下去一圈,卢箫也不例外。她通常很饱满的鹅蛋脸变窄长了不少,下巴也尖得像个锥子。

  战争进入到最后阶段,民不聊生,百兴俱废。军队的粮食也供应不上,只有糙米饭和苋菜,再浇点满是碎屑的椰浆。

  面对永远单调甚至还会填不饱肚子的菜肴,如果吃饭时不聊天,是会疯的。

  女兵们边吃边插科打诨,但眼神总不住地往卢上尉身上瞟。长官照常不爱说话,只是微笑地听她们聊天;但她们总觉得长官的气质变了些。

  更何况,昨晚震撼的一幕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樱井少尉问得很犹豫:“您还好吗?昨天您……”

  剩下几双眼睛也好奇地看向她们年轻的长官。

  卢箫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打断:“我没和她做,只是帮你们教训了一下她。”

  不能心虚,也不该心虚,因为确实什么都没做。

  “然后呢?您……整晚都在她那里。”樱井还是忍不住深入问下去,毕竟卢上尉平常很温柔没什么脾气。

  卢箫夹一口糙米饭:“后来?我给她讲故事,她就睡着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剩下的所有目光都懵圈了。

  长官的手段不按套路出牌。

  “哇。”女兵们震惊中带着钦佩。

  她们都很信服。

  不仅是因为一直很敬仰这位年轻长官。

  更是因为,今天上午白少校的神色不比以往嚣张跋扈,甚至还有一丝挫败感。那可是从未在那位少校脸上找见过的挫败感。

  不愧是卢上尉,高,实在是高,女兵们不禁暗暗感叹。

  卢箫继续默默吃饭。

  发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说话后,她迷惑地眨眨眼:“你们继续聊啊。”

  女兵们一笑,仍保持沉默。

  **

  之后,白冉消停了好几天。晚上早早就回了宿舍,安安静静,孤身一人。

  后来有经过她窗边的军官说,白少校一直在桌前看书,然后很早就拉上窗帘睡觉了。

  大约算改造成功?卢箫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只要那条蛇不再招惹下属就够了。

  战场之下,战争之间。

  偶尔和白冉对视时,卢箫会看到一个带点怨念的眼神。但那怨念是暧昧而危险的,就好像天地纷杂却只能看得到自己一个。

  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场战役;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每一场都是倒数。

  卢箫知道,能看到这女人的日子不多了。从现在开始,应该全力无视她,更应该全力忘记她;反正这女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人。

  可就是有一幕令她永生难忘。

  那是沙巴战役接近尾声,四处的战火已将丛林变成黑漆漆的涂炭时。温润的风吹来,其间全是腐烂的气息。

  因刚受了伤而未参战的卢箫,正在帮护士们抬伤员。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侵入她的眼睛,让她泪腺酸胀。

  爱越来越大,国界越来越模糊,北赤联与世州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

  伤口又开始疼,卢箫坐到路边休息。必须尽快养好伤,才能再度到战场上指挥士兵。

  掐指一算,距离第一次踏上纳闽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大脑正一片空白时,一个气急败坏到不像军人发出的声音在约十米远处响起。

  “回来!白冉!”

  抬头,只见李贤翁上校正急匆匆从军医长的帐篷里追出来,右手食指恶狠狠地向前指着。而他所追逐的对象,正是前面身穿白大褂的白冉。

  白冉的表情很冷,也很戏谑,绿眼珠像是长了海藻。

  那是卢箫头一次见李贤翁上校气成那样。浓密的胡须下,竟能看出因愤怒而起的皱纹。

  “白冉,我x你妈!”

  白冉继续自顾自向前走着,无所谓道:“随你。”

  “你给我回来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了。”

  李贤翁上校急了,冲过去抓住白冉的小臂:“站住!为什么不救巴达威!”他的手背上全是鲜红的伤痕。

  白冉停下脚步,没有挣脱,任他抓出一道道红印。

  “巴达威活不了,那个士兵能活,仅此而已。”

  巴达威上尉?

  卢箫的四肢开始僵硬。又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死去了。

  李贤翁抓得更紧了。

  “你怎么知道他活不了?”

  “我是医生。”

  “你跟巴达威那么熟,你忍心看着他死?”

  “我比你还希望他能活。”

  “那怎么……”

  白冉抬起头,瞳孔映出血红的夕阳:“那孩子的存活概率在50%以上,巴达威撑死不过10%。懂吗?”

  “有限的药品要紧着高级军官!救一个士兵有什么作用!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

  人人平等,这是一个正确的口号;但高级军官就是比普通士兵命贵。

  卢箫知道,如果战争结束后追究起来,等待白冉的将是什么。她想到了五年前仍在世州警卫司的一幕。

  白冉猛地转过头去,脸直直迎上李贤翁的愤怒:“你们天天念‘波罗耳兹訇’,怎么现在反倒把人分三六九等了?”

  那句话如一颗巨石砸入池塘,噗通一声后,只剩下沉寂。

  李贤翁的语气明显弱了许多,但依然一字一顿:“这是规定。”眼神由愤怒渐渐变成了绝望的怜悯。

  “我无能为力。”白冉闭上眼睛。

  远远坐着卢箫也难过了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谁而难过——为死去的巴达威,为愤怒的李贤翁,还是为一脸麻木的白冉。

  赤道十二月初的风有了些许凉意,将空气吹成一块块凝固的玻璃。

  静默片刻后,李贤翁的手终于松开了。

  白冉双手插入大褂的兜中。

  “我首先是个医生,其次才是个军人。”

  这句话令卢箫警觉一颤。

  好熟悉的话。

  好难过的话。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说过同样的话,在很久以前。

  ——我首先是个警司,其次才是个军人。

  那一刻,时空像错了位。警服与白大褂重合,慕尼黑的白雪与沙巴的荒芜重合。

  卢箫越来越错愕。

  而不知过了多久,白冉终于转过头来,并看到了年轻上尉那错愕的目光。很显然,她之前不知道卢箫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白冉愣了一瞬,眼神突然开始闪烁。

  然后扭过头去,向另一片区域中的伤员走去。

  **

  第二次走进白冉的宿舍,是在美里会战之后。

  北赤联军队大胜,并俘获了南赤联重要将领邓吉布上校。敌军所设的海运与陆运封锁线全面崩溃,物资运输重新畅通无阻;旧欧民主共和国所派的援军发觉大事不妙,开始分批撤兵。

  曙光就在眼前,北赤联-世州联合军队从上至下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那天,所有士兵们在军事基地里,大口畅饮当地的精酿稻酒。女兵融进男兵的圈子,拉歌的拉歌,划拳的划拳。

  世州的女兵很多,这是北赤联军队中从未见到的景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一时达到顶峰。

  卢箫被樱井美雪少尉拉入了一个圈子。那个圈子中大多是较高级的军官,男性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正派。

  “卢上尉,我看冯中尉对你有意思。”樱井悄悄凑到她的耳边。

  “卢箫立刻红了脸,忙道:“怎么可能,瞎说什么呢。”

  樱井笑嘻嘻地搂住她,声音中的调戏意味越来越浓。其实她比卢箫还要大一岁,但也只在非工作时间才会表现出来。

  “冯中尉不错啊,人很好,而且长得帅,考虑一下不是坏事。”

  “我……”卢箫语塞。而她一语塞,便会不自觉地双手握在胸前。

  八卦的气氛成功被樱井带动了起来。

  一旁大口灌酒的冷伊下士也开始起哄,大声说:“我替卢上尉征婚!感兴趣的优秀男士快来啦!”

  滴酒不沾的卢箫不知道该干什么,低头,拿了块冷饼吃以掩饰尴尬。

  “长得漂亮头脑好,头脑好还能打,而且就算能打,性格温和也不家暴。”樱井笑得越来越开心,举起一罐啤酒和冷伊碰杯。

  这时,一个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了进来。

  “我可不信。要是真相看两相厌的话,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家暴的吧?”

  圈子里的所有军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包括卢箫。

  只见白冉正站在斜后方,眯着眼睛微笑。又是熟悉的灰色T恤和军裤,但都打理得干净整齐。

  “呃……”樱井突然尬住。“白少校好?”

  “白少校好。”剩下的人也纷纷向这位盟军长官问好。

  但卢箫一动不动,脸上的羞涩和快乐瞬间全部洗刷,变成冷漠的排斥。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如果对方先动手的话,会的。”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坐到卢箫身边。旁边的冷伊立刻为她让出一片空地。

  “开个玩笑,别当真。”

  “没当真,我也在开玩笑。”卢箫的笑容毫无笑意。

  樱井和冷伊对视一眼。显然,她们知道些许自家上尉与盟军少校的不愉快。

  白冉也不见外,拿起一大瓶啤酒,直接对瓶吹。修长雪白的脖颈上,喉咙的线条随吞咽一动一动,莫名就很诱惑。

  那压迫感过强的气场,让在场的人纷纷保持缄默。

  直到冯严中尉率先将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

  他笑问:“白少校怎么赏脸来我们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对方先动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