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的奇人实在是太多，以一己之力平定妖界的妖界之主和那于危难中救世力挽狂澜的妖后暂且不提，修灵世家的几位灵主的事迹也日后再讲，咱们今天要说的是这‘闵溪畔最有才华的人’，闵溪畔第一才女——”
天桥底下，说书人唾沫横飞口若悬河，说到这里，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才在围观人群都屏声静气的时候缓缓倒出三个字：“文思赋。”
……
“文姐姐，你想休息一会吗？”
已经成为修灵者、又因经过数十载而略显衰老的女人抱着一床锦被站在门口，温和地看着屋内的老人。
当初那个只会在混乱中哭泣的小可怜虫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修灵者，还和相识多年的黑蛇妖结为伴侣，倒也是一段佳话。
“囡囡。”文思赋有些吃力地掀起眼皮来：“我不是说了可以不叫‘姐姐’吗。”
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女子叫一个如枯木般的百岁老人“姐姐”，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女人的脸有点发红：“但是文姐姐还叫我‘囡囡’嘛。”她把锦被抱了进来，又摸过茶杯倒了一杯茶递给文思赋：“再说，叫了几十年了，我也习惯了。”
文思赋用枯枝般的手握住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今天有客人要来？”
囡囡点头：“文姐姐，妖主大人和妖后大人说要来看你。”她又奇道：“可是我也是刚知道消息，你怎么就先猜到了？”
文思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棋盘上，唇角轻轻扯了一下：“有人和她们做了个约定，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囡囡在文思赋身边待了太多年，文思赋仅仅是一个动作，她就知晓这其中的含义。
文思赋正在思念着什么人。
她的这位文姐姐一向温柔平和，待人谦逊有礼，从来都耐心善良。可是，她却一直觉得她的文姐姐不该是这样子的。
文思赋应该……应该更活泼一些，更恣意一些。这样温柔似水无欲无求的样子不像是她自己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模仿什么人。
囡囡有所预感，那个人是文思赋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她唯一的心结。
她曾经或是旁敲侧击或是直截了当地询问过，可她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得到过答案。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那个人的哪怕一点点身份。
有时候，囡囡也会有些自私地想着，文思赋不愿告诉她也好。只要她不知道，就没有人会帮文思赋解开心结，文思赋的心结就会一直存在，这样的话，这个看似对世间已无留恋的人才不会放手离去。
文思赋不喜吵闹，即便囡囡想要照顾她，她也只会淡淡地拒绝。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还是会尊重她的想法。最终，囡囡和黑蛇妖还是妥协了，他们同意文思赋独自生活，但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她，顺便给她带些东西。
不过，明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文思赋将至百岁了，明日是她的百岁寿辰。
正因如此，囡囡和黑蛇妖才会千里迢迢地从极北之地赶回来，还带回了雪狼毫和不朽竹制成的一支笔。
文思赋已经活过了太多年，囡囡无数次觉得她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可她都没有。她就这么平淡地活着，守着自己的一间永远也无人问津的小棋馆，毫无生气地活过了一年又一年。
时间太久，久到囡囡内心的恐惧不安已经渐渐消散了。
可今日的文思赋说起“约定”之时，囡囡那多年未曾有过的恐惧不安感忽然翻涌起来，强烈到几乎要把她吞没。
好像……那个牵引着文思赋的存在就要消失了。
不。
也许，“他”从未存在过。只是文思赋已经不再有什么留恋了。她完成了什么东西，就要离开了。
囡囡蓦然睁大了双眼：“文姐姐，你……”
文思赋没有躲闪，目光遥遥与身侧的人对视。
她很平静，一双不再年轻的眼眸中带着些淡然，像极了曾经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某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存在。
文思赋道：“我没事，你先去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囡囡点点头，叫来了一直等在门口的男人，那男人双手捧上了一只木盒。
“文姐姐，这是我和小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她缓缓掀开盒盖，露出里面翠色流转的笔来：“祝你生辰吉乐。”
文思赋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明媚的笑，这样看起来，她倒是有了几分本来的样子。“谢谢你们了。”
囡囡和小黑离开了，文思赋摸过一旁的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棋盘旁。在木椅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副有些古旧的字帖——
“观棋不语休妄论，落子无悔勿失着”。
她用右手指尖摸了摸有些冰凉的棋子，轻轻将一枚白子落在一角。
棋馆的门被扣响了。
文思赋轻声道：“请进吧。”
她声音不大，但门外的人似乎耳力极好，也似乎很了解她，在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门而入。
美貌无双的妖界之主一改往日红衣张扬，穿了一袭水蓝色长裙，整个人看起来都淡雅温柔。
她身侧的那人则更低调，墨黑劲装加身，腰间别着一只白玉箫，像极了潇洒人间行侠仗义的侠客。
阅尽人间险恶却仍旧保持着本心、已经成为妖后的女子一如既往地随和，像是多年前那样打招呼：“文姑娘，好久不见了。”
妖主微微点了下头，开口时却道：“文书姑娘。”
文思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文书’……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她拄着拐杖欠了欠身，说出了她已经数十年未曾说出口的名字：“你们今天来，是为了‘文墨’……对吗。”
林墨筝轻声道：“文墨姑娘的确与我有过一个约定。”
林墨筝停顿了一下，文思赋便继续道：“是‘百年之约’吧。”
“文姑娘果然了解自己。”
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妖后。
数十年过去了，即便是灵力高强的几位灵主都已经见老，但本是凡人之躯的叶愿潇却依然保持着十几岁少女的容颜和身姿，丝毫不见变化。
听叶愿潇说，有一个和她有缘的人在离开前送了她一份礼物，让本该消失于世间的灵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还帮助她吸纳了天地之气。
如今的她已经与天地之气相通，只要天地不灭，她就能存在于世，永不改变。
人终究是人。不管用了什么方法，也始终逃不过岁月的磋磨。
从前世人渴望成为的永生的天阶修灵者，不过是困宥于时间长河里的可怜存在罢了。
人生于天地，度过一生后又归于天地。或许，只有广袤无边的天地才是永恒。
其实，叶愿潇并不执着于什么永生，但她希望能与拥有无尽寿命的林墨筝度过更多的岁月。
不老不死，永生不朽。这两个人才是真正被世人羡艳的神仙眷侣。
文思赋的目光落在叶愿潇腰间的白玉箫上，道：“这支箫已经和你心意相通了？”
她隐约记得，叶愿潇曾经因为这个问题困扰过一段时日。
叶愿潇点头，有些难为情地道：“是啊。虽然领会得晚了些，但总归还是明白了碎灵箫的意思。”
说起来也神奇，直到最后一刻碎灵箫为了得到救她的机会用尽几乎全部的力量和其它灵器一同撕裂时空时，她才迟钝地发现令修灵界闻风丧胆的碎灵箫一直以来的心愿不过和其它灵器一样，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而已。
文思赋点点头，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轻声道：“已经黄昏了。”
叶愿潇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仍是问道：“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文思赋这一次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这笑容竟然有些耀眼：“我一直以来都在等着这一天。”
……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虽然我是来完成约定的，但有一点需要说清楚——撕裂时空本身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林墨筝道：“把你的灵魂送走并不难，只是，如果你的意志力不够坚定或者灵魂不够强大，就会被时空的波动干扰，迷失在无尽的时空里。若是再倒霉些，被撕碎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就算你成功了，到了另一个时空的你就相当于重新来过，不会保留任何这一世的记忆。”她停顿片刻，补充道：“‘她’也一样。”
文思赋听出了林墨筝话中隐含的意思，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道：“无论如何，小女子都一定要找到她。哪怕……”
哪怕永远也无法重逢。
林墨筝似乎并不意外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点了点头，道：“她曾经嘱咐我一定不要让你知晓这件事，不过，你们同为一体，想来以‘文思赋’的聪慧，也猜了八九不离十。”
文思赋闭上了双眼。
是啊。
“文思赋”。
或许是因为她这个占据着这具身体的存在太过软弱优柔，所以那个家伙才总是这么残忍决绝。
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又什么也不告诉她……所以呢，那家伙打算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独自在无尽的时空里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遇到的人吗？！
文墨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残忍，残忍到用自己的所有力量去换她文书的百岁长安？！
“我知晓。”文思赋浑浊的眼中出现了明亮的光。“我已经完成了她为我安排好的一生，‘长命百岁’，我马上就能做到了。离开这里后，我不会再同她妥协了，我要找到她，告诉她一个自以为是地替别人筹谋好一切而自己却泰然自若去死的家伙有多么混蛋。”
林墨筝和叶愿潇看着面前的老者。这位即将迎来百岁生辰的老人明明已经如朽木般苍老，可双眸里的光亮却恍如新生。
半晌，林墨筝道：“我明白了。”她伸出手来，银白色的光亮笼罩了文思赋的全身：“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文墨想用自己所有的灵魂力量与我交换送你离开的机会。”
文思赋的身体一抖。
“但是我没有接受。我想，她应该得到一个与你相见的机会。”林墨筝淡淡看着对面的人，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其它的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能见到她，就努力想起她来吧。”
文思赋眼中有清亮的泪水流下，她低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
三更的锣声响起，披着大氅的老人在棋馆里的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棋子落在了地上，滚动两圈，再没了动静。
这天，绵绵阴雨下了整整一夜，像是在祭奠什么，又像是在哀悼什么。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绪，也没有什么行将就木的悲戚，老人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近乎是安详的。
她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还做了个好梦。
一直守在门外的囡囡和小黑透过雨声听到了棋子落地的声音。
囡囡平静地站起身，像以往那样敲了敲门，等待了一会，轻轻走了进去。她看着未完成的棋局和落在地上的棋子，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上前几步，将躺在木椅上的人轻轻地抱起来放在平整柔软的床上。
她轻声道：“文姐姐，晚安。”温热的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她像以往文思赋哄她入睡时那样附下身去，道：“做个好梦。”
……
“话说，那闵溪畔第一才女文思赋文小姐是个奇人，她八岁时就出口成章，在棋局对弈中赢了雪殿长老，又以一副绝妙的对联轰动了整个闵溪畔……”
天桥下的说书人把手中折扇一展，明明天气不热，他却不紧不慢地摇了几下，非要吊着人家的胃口。
“我说，说书的！”下面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道：“那个文思赋到底怎么样了啊？”
说书人见吊足了围观人们的胃口，这才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道：“要不怎么说这文思赋是个奇人，她有才华却很内敛，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她协助洛家平定了家族争斗，天下大乱的时候，这位文思赋才能保全自己，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
即便是如今的安乐盛世，无忧到百岁也是寻常百姓难求的，更别提当年的混战时期了。
围观的群众都发出了惊叹之声，纷纷称赞文思赋有大智慧。
只有人群中一个孩童用稚嫩的童音问道：“可是，她一个人快乐吗？”
说书人还没回答，身边的大人便开口了：“怎么可能不快乐，她平安顺遂到百岁，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或许……确实没有什么好不满的。
因为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活下来的那一个说再多都是矫情。
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但是却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那个八岁就名声大噪却在日后的岁月里销声匿迹的闵溪畔第一才女文思赋后来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还存在于世。
对于传说众多的天灵大陆而言，文思赋的一生不过是短暂的一个故事，人们茶余饭后谈论两句，那并不轰轰烈烈又不算太过出彩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这就是别人眼中的文思赋的一生。
至于当事人的故事到底有没有结束，也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
文书从一场梦中醒来，她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眼睛。
梦中的场景过于真实，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但是做梦的情节又过于玄幻，像极了什么故事曲折的小说或电影。
“文书？”
文书抬起头，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提着一个书包站在门口：“这么出神，在想什么呢？”
文书只觉得面前的人似乎和梦里模糊的人影重合了起来，可她却又想不清楚，只能道：“没事的文墨姐，我做了个梦。”
文墨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但旋即恢复如初。“最近太累了吧？今天晚上早些休息。”
她将书包递给文书：“打起精神来，今天不是休息日，要上学了。”
文书接过沉甸甸的背包，把脑子里奇怪的想法甩掉，道：“知道了，姐姐。我们走吧。”
文书不知道自己的梦境代表什么，但这里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真实的她没有失去任何人。
梦只是个梦。她不会失去文墨，永远都不会失去文墨。
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幸福从手中溜走了。
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她们踩着晨曦，沿着小路朝着阳光最明媚的地方而去。
这条路是她们的现在，也通向她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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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落之塔”的正文已经完结了喔，接下来就是几篇番外啦。
番外其实也不太多，但是会有双女主的一点小甜饼。
番外的数目并不多其实主要是因为有的角色的故事会有更多的延续……总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小小的期待一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