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手。
多么高尚的字眼啊。听上去就像是站在深渊前的人突如其来的浪子回头痛改前非的悔意，又像是掌控一切的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时兴起的善心。
不愧是包容一切的神明。
林墨筝勾起唇角，嘲讽道：“你若说‘是’然后直接动手，我倒还敬你几分果断。”她终于把注意分给了其余的人几分，淡淡道：“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好后果不是吗。毁掉了别人唯一的希望，然后劝以那希望为生的人收手……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叶愿潇是林墨筝唯一的退路，所以，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黑暗为伍终会玩火自焚。”花遥道：“你的心魔执念太深重，它会把你也一并摧毁的。”
那些怪物都是以恶意为养料而生，花遥看得出，此刻被林墨筝控制着的那些怪物会在林墨筝被恶意反噬失去自我的时候一拥而上彻底将她吞噬。
“心魔？”林墨筝白皙的手指轻抚着臂弯间的白羽绫，道：“你知道她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她侧目看向身后关押着一众怪物的奈落之塔，道：“就像这锁链一样，她锁住了我心底的所有恶念，让我心甘情愿地随她一起走在阳光之下。只是……”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些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刻意压制着的痛苦：“你们亲手把这样的锁链摧毁了啊。”
“小心！”
雏菊最先反应过来，劈山斧挡下了迎面飞向洛未雪的毒刺：“奈落之塔……！”
锁链尽数断裂，束缚住塔内怪物唯一的东西被解除，它们疯狂地从塔中涌出来，攻击着这里存在的一切——无论是厉鬼还是魔人亦或是原先就存在于修灵界的怪物，通通不能逃过攻击。
荆棘疯狂生长，食人花缠绕着魔人的身躯，撕扯声惨叫声咀嚼声不绝于耳……这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无极奈落里游走的怪物行动速度极快，它们迅速地朝着各个方向涌去，在场的修灵者连自保都费尽全力，根本无力阻止。
金光暴涨，花遥的神力牵制住了一众想要离开这里的怪物，却又在下一刻被疯狂燃烧的黑炎打断。
林墨筝的周身环绕着不祥的黑气与漆黑的火焰，额心的彼岸花鲜红如血，她唇角扬起，声音如地狱里惑人的鬼魅：“别想阻止这一切。”
话音未落，箜篌的乐音响起，紧接着是婉转的埙声、隐约的铃音和空灵如水滴入池的鼓声。四样灵女的灵器终于聚齐，所有灵器同时发挥出的力量远超过单独使用的能力。即便云应泣并不是真正的灵女，但与离情箜篌结契的她比起其余灵女也未逊色分毫。
这是当初能压制魔王和一众魔族的力量，就算是林墨筝也不得不忌惮几分。她挥手挡下这一击，却因为自身力量的反噬而吐出一口血来。剧痛袭来，林墨筝的笑容反而更艳，指尖的妖力凝集，传送法阵亮起微茫，先前被花遥拦住的怪物魔人消失在原地，显然是被传送到其他的地方了。
花遥能感知到天灵大陆的一切生机都在迅速消亡，取而代之的是阴暗压抑的恶。一旦这样的恶蔓延至整片大陆，即便她是神明，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甚至会被这样的恶吞噬殆尽。但是她的眼中却并未露出绝望或是恐惧，反而看向因反噬而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林墨筝，轻声道：“希望一直都存在，而属于你的光从未消失过。”
……
黑暗。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里是阴冥两界，将魂魄交给了恶的人，最终自然也会被这样的恶吞噬。
林墨筝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游荡在阴冥两界，她只觉得灵魂都一寸一寸冷下去。
阴风刮过，她托起一团灵焰，出现在她的面前是一座桥。这座桥乍一看只是有些诡异，但走近了去看才会发现这桥的桥身根本就是用无数个人的尸体堆砌而成的。桥下有无数怨魂厉鬼，他们伸出枯槁的手臂，试图把桥边堕落至此的人一同拉下来。
这景象已经不是一个“诡异”就能形容的了。
堂堂妖主自然不会被这种东西吓住，林墨筝看着眼前的场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知道这里是恶灵悬桥，只是，她似乎并未来过这里，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呢？
想到这里，林墨筝自嘲地笑了笑。听说只有极恶之体才会出现在这里，她把灵魂交给黑暗，会来到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林墨筝并不后悔，叶愿潇已死，无论她做什么都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她无法改变叶愿潇的死，但至少可以拉着所有人一起给叶愿潇陪葬。如今她毁掉了修灵界的一切，自然也该承受那份力量带来的结果。
她未曾犹豫，踏上了恶灵悬桥。
只是，承受后果是一回事，被那群肮脏恶劣的鬼魂拖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林墨筝挥手将几只敢靠上来的恶鬼掀入桥下，神色都更冷了几分。“凭你们也配。”
谁知那些怨鬼忽然发出嗤笑声，争先恐后道：“你还不是回来了？我们早说过，你属于这里！她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了！”
林墨筝的脚步却顿了一下，几乎是茫然地道：“……谁？”
“自诩妖主，可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啊！哈哈哈哈……”一个声音道：“那可是世间最澄澈的灵魂，就毁在你手上了，早知如此，当时她还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呢！”
比刚才更强烈的寒意顺着林墨筝的脊背爬上来，她不愿去做那样的猜测，可是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让她几欲崩溃。她忽然想起，她曾经被顾炫黎的灵殒剑刺中，而她苏醒后，叶愿潇似乎就格外嗜睡。她也曾经调查过，却一无所获，再加上叶愿潇一再强调自己没问题，她也就没有多心……就是那一次吗？
那些怨鬼继续道：“她救你一次又能如何，活人来了这里，灵魂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死后就算侥幸能轮回，也会托生成傻子残疾——不过你已经害了无数人，怕是也不差这一个吧？”
林墨筝的手颤抖起来，灵焰在她掌心间明明灭灭，她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几道妖力攻击将发出声音的怨鬼击得粉碎，然后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她不能消失在这里，她要去轮回之境找叶愿潇。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叶愿潇说了。
灵焰熄灭，周围的景象飞速变化，可等她耗尽力气停下来，却发现恶灵悬桥就在自己的身后，而面前却是比恶灵悬桥更加恐怖的无极奈落。
她根本没有离开这里，反而朝着更深处前行了！
“你逃不掉的……”
灵焰再次燃起，林墨筝猛然抬起头，她的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许多怪物怨魂，在她的正前方走来的两个人形怪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两个怪物其中一个的一条手臂是一截荆棘，身后还拖着一条长满尖刺的尾巴，而另一个的身体虽然勉强算是正常，可他的头却是狐狸的模样。
是狐族。
而能够出现在这里的狐族……
“胡肆和胡伍吗……”
提到这两个名字，那两只怪物似乎有所反应，但他们也已然失去理智了。能在无极奈落这种地方存在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理智是他们不可能还拥有的东西。
林墨筝被一群怪物和恶鬼围在中央，它们似乎不再畏惧她的力量，张牙舞爪地朝着她冲了过来——
“你这样最纯粹的恶意才是我们最好的养料！”
黑炎疯狂地燃烧，白羽绫环绕在林墨筝的身侧，可此刻这两样在修灵界颇具声名的灵器竟然连原先一半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林墨筝咬着牙关奋力抵抗，可终究是难以击退所有的怪物。
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无力，她的衣角终于被一只鬼手抓住，那鬼手力量极大，扯着她的衣角把她向前拉去。
“放弃吧，你那短命的姐姐早被你害死了，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没人能救你离开这里了——”
“谁说的？”
清亮的女声响起，赤红的灵光像是明亮炽热的火焰一般将那些胆敢围上来的东西逼退，然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结界将林墨筝罩在里面。靠近的怪物发出了凄厉刺耳的惨叫，显然那灵光对它们的伤害极大。
但那样温暖的灵力笼罩在林墨筝的周身，却让她渐渐冷下去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温度。
来人拍了拍手，从衣袖里取出一枚血红的圆珠，语气是无比的镇定和从容：“小看别人可真不是个好习惯，不过对于处在这里的你们而言，倒也属于正常吧。”
林墨筝失去了所有的言语能力，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与她生死相隔如今却离她不过三步之遥的人。
对方还穿着那一身黑色的劲装，头发高高地歪束在一侧，她在战斗时从不输了气势，可看向她时脸上又永远带着温柔的笑。
林墨筝用了所有方法都找不到踪迹的人，此刻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想要冲上去把对方牢牢地抱在怀里，可是现在的她却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须臾，对方先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小筝。”
林墨筝不敢看对面的人，此刻这个在修灵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妖界之主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站在原地。
叶愿潇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轻轻地摸了摸林墨筝的头。
“姐姐，对不起。”林墨筝的眼圈红红的，似乎正强忍着泪水。“我知道，你从来都想除邪卫道，匡扶正义。我残害生灵，所以你才会出现。我都知道……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一切都太晚了。
林墨筝心魔已成，强行召出奈落之塔，势必遭受到严重的反噬。不要说是肉身，就连灵魂都会被吞噬撕扯得一点不剩。什么轮回，什么孤魂野鬼，林墨筝的灵魂会被拖入最黑暗最恐怖的地方，直到她被消磨得一点不剩。地狱，地狱。佛语之中将它唤作奈落。奈落之塔，那里是真正的炼狱。
仿佛是知道自己将死一般，林墨筝道：“我知道，姐姐其实并不喜欢我，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我一直都卑劣无耻，最初我利用了你的善良接近你，但后来我真的想要守护你，可是我很没用，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我还毁掉了你想保护的世界，我……”说到这里，林墨筝已经泣不成声。
叶愿潇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捧起了林墨筝的脸，道：“小筝，抬起头来。”
外面是一片混沌，只有叶愿潇的灵魂力维持的这一方空间是清明澄澈的。只是，现在叶愿潇的魂魄已经被打散，完全是靠着一股执念和灵璆的力量才勉强维持着形态。她的魂体已经越来越弱，可是脸上的笑容却始终如一。
叶愿潇轻笑一声，道：“小筝，谁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天下？”
林墨筝的眼神中出现了迷茫之色，她道：“姐……姐？”
在这空间之外，有无数的地狱怨灵，无数的妖魅鬼怪，它们每一个都对林墨筝虎视眈眈，恨不能将她的力量化为己有。一团团黑气嘶吼叫嚣着，它们疯狂撞击着这小小的空间屏障，想要把里面的人拖出来，拖到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去。
空间有些不稳了。林墨筝双手捏紧了拳头，道：“姐姐，即便从前我无法保护你，但这一次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杀孽太重，所有的因果都由我来背负。”
叶愿潇按住了林墨筝的手，神色如常。她轻蔑地看向还在撞击屏障的黑气，指尖一张符纸慢慢被血染红，符纸上的图案正悄无声息地向林墨筝的手上转移。“想沾你的身，这种东西也配？”
叶愿潇说得轻松，她的手还像往常那样温暖，被她拉住了，就好像有最强大的力量站在了自己的背后。林墨筝有一瞬间的恍神。
叶愿潇微笑道：“小筝，我会出现在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你。”
“为了……我？”林墨筝的眼神更迷茫了，她就这样凝视着对面的人，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可没有什么英雄梦，也做不了救世主。”叶愿潇哈哈笑道：“我只想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她看着林墨筝的双眼，道：“小筝，就是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震惊天下的消息，林墨筝重复道：“是我？是我……是、是我？！”
“对。”叶愿潇的眼神和话语都无比坚定：“是你。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里，我的小筝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她值得这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与之相配。就算这世间有再多的黑暗纷扰，她都不该因为这种东西脏了自己的手。”叶愿潇淡淡地道：“小筝，即便修灵界有再多争斗，各大世家之间有着再多不堪的阴谋，他们都不配死在你的手下。这不值得。”
林墨筝的脑子已经混混沌沌，一向沉稳冷静的她此刻却失去了全部的理智，就像一个懵懂的孩童一般，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叶愿潇。
“没有任何人是完美的，所以这个世界也一样。虽然有着很多很多的黑暗存在，但同样也会有光照耀进来。而且，善良的人之所以善良，不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一点恶念，而是因为他们能够用理智和意志去战胜那些恶念，从而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不能因为人们一时间被恶念蒙蔽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就否定了他们的所有，也不能因此就觉得这世间没有希望。”叶愿潇伸手拨开了林墨筝脸侧的碎发，她将那枚血珠融入了林墨筝的心口，轻声道：“希望一直都存在着，所以，小筝，好好爱惜自己。”
“我……”林墨筝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又拼命地摇了摇头，道：“不，不应该的，姐姐有喜欢的人，你不该为了我……”
叶愿潇眨了眨双眼，笑着道：“对我来说，没什么人比小筝更重要啊。”
“可是姐姐喜欢的人并不是我……我怎么可以……”林墨筝近乎崩溃道：“我怎么配这样啊？！”
“你从来都值得。另外，有一点你没说错。”叶愿潇淡淡道：“我对你的感情的确不是喜欢。因为……”
林墨筝的眼中似乎有一道光黯淡下去了。可是不过瞬息，那道光又像熊熊火焰一般亮了起来。
一个温润的吻落在林墨筝的唇边，有一道暖流顺着被叶愿潇拉着的那只手流入了她的全身，随即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向上推去。原先的空间被黑气摧毁，叶愿潇的最后一缕魂魄也被拖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璆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亮。只不过，这光芒转瞬即逝，随后灵璆就暗淡了下去，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光辉。
林墨筝甚至来不及伸出手去触碰，叶愿潇就已经消失了。那个会一直对她笑的人，就这样再一次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叶愿潇的声音回荡在耳旁，不多时便轻飘飘的散去了。
“林墨筝，我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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