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
百姓们在修灵者的“救援”下脱离了妖族的掌控，回到了天灵大陆。这本该是个平和的夜晚，但没有人能入睡，就连那些年岁尚小的幼童都不知为何嚎啕大哭，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给吓到了一般。
此刻，他们被安置在闵溪畔的一个废弃村落里，但其实说是村落，那里也只是些损毁得不成样子的茅草屋和一些断壁残垣。连一间像样的住所都找不到。
时值秋日，夜晚的风有些凛冽。这里有修灵者的结界保护，浊气不能入侵，但奔波的辛劳也让不少人生起了病。
“我们真的要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问话的女人抱着个孩子，那孩子尚且在襁褓中，此刻他脸上通红，哭泣不止。
她身边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回答道：“大概快了……孟霆主不是说有我们配合，他们就一定能赢吗？”
那女人却并不放心，又道：“可是，离开这里就会变成怪物，他们是修灵的，自然有办法，那我们怎么办？”
那孩子哭得越发厉害，男人似乎也有些焦躁，不耐道：“他们不是说到时候会让我们去妖界吗？那里原来就是人族的，而且听说妖殿比四大家族的住所还要豪华许多，咱们就去那里住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真的？”那女人似乎没什么主见，道：“可是，那么好的地方能轮得到咱住吗？”
“我怎么知道！”男人已经不愿意多说了，一甩胳膊道：“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就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有那功夫不如好好看着儿子！”
女人好像很怕惹男人生气，连忙抱着孩子走到一边去了。
那些百姓有原来就互相认识的，也有这段日子才聚在一起的。大家境遇差不多，这个时候也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了起来。不过，那些聚集的人到底还是不同。有些富贵人家出身的自然看不上平头百姓，而稍微会点灵术的修灵者也不屑于和普通人为伍，所以他们会远远避开那些人，免得那股穷酸味污了周围的空气。
谈话的内容无非是眼下的事。他们之中不少人都失去了亲人朋友，悲伤之后不由得谩骂起罪魁祸首来。魔族与妖族自然是骂声最高，有些心软的人替妖族说了两句话，便立即被群起而攻。
“那些畜生是怕遭天谴，所以才想办法把我们掳去南涡岛，囚禁着我们不让我们走！”
“帮妖族说话，你还有没有点身为人族的尊严？”
“孟霆主带人救我们，你可倒好，还在这里帮着敌人！”
这些声音瞬间掩盖了那微弱的辩驳，于是再也没人开口帮妖族或者魔族说话了。
骂得够了，他们又开始唾沫横飞地说起以后要住哪里。妖界是个风水宝地，这一点他们早就听说了，等以后到了妖界，自然会比现在的地方更舒服。甚至还有人说起妖主和妖后，曾经见过她们真容的人想起她们的样子，不由得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满脸的不怀好意。
那些富人家的已经开始想着如何拉拢权贵回到最初的生活，而低阶的修灵者们则惦记上了群妖的妖丹。那东西能提升灵阶，他们已经眼馋很久了。甚至还有人想着提升灵阶后要如何推翻四大家族，自己做新的统领者……
心怀鬼胎的人们并未把自己所想的东西宣之于口，而是心照不宣地重新挑选了看起来最为正义的话题。他们把矛头指向了魔族和妖族，细数他们的罪行，又对拯救了他们的修灵者大加赞扬。
男人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聊起未来的打算。
篝火散发出了淡淡的黑烟，似乎连结界内的空气都变得污浊了几分。
破旧的小茅屋里，年纪不过三四岁的女孩问守在她身旁一脸忧色的女子：“大姐姐，我们不回家吗？娘亲在哪呀？”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那女子明显是在强颜欢笑，但仍然安抚那孩子道：“囡囡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的时候，那些很厉害的人就把坏蛋都打跑了。我们就能回家了。你娘亲就在家里等着你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显然看不出大人笑容之下隐藏的忧愁，拍着手欢笑道：“太好啦太好啦！打坏蛋咯！”说着又仰起小脸问道：“大姐姐，坏蛋在哪里呀？囡囡也要打坏蛋！”
“坏蛋在……”女子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女孩等了一会，见女子没说话，便问道：“是带我们来这里的人吗？我看他们模样好凶，对囡囡也好凶，还把囡囡的娘亲带走了。一定是他们把我们绑到这里来的吧？那些小岛上的哥哥姐姐会救我们的是不是？”
女子怔愣一下，道：“为什么这样想？大家不是都在说那些哥哥姐姐是坏蛋吗？”
“不，他们不是。”女孩声音稚嫩，但语气却十分坚决：“那里的漂亮姐姐会变出香香的桃花，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哥哥很少说话，但是他给了囡囡好吃的点心。还有两个金色头发和银色头发的哥哥，他们一直忙来忙去，还给娘亲发了能治病的药。坏蛋是不会做这些的！所以，从哥哥姐姐那里把我们抢来的人才是坏人！”
那女子眼眶微微泛红，右眼处落下一滴泪水，划过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又顺着脸颊落了下去。她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把泪水擦干净，道：“是。那些哥哥姐姐都很好很好，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破旧的木板门被叩响，女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门外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程公子，您这是？”
“文姑娘。”程厘叹了口气，道：“那孩子的娘也算是我的朋友，总有些放心不下。”
文思赋点了点头，余光看了眼屋内还在玩耍的孩子，道：“程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她和程厘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那夫人的病本就严重，在南涡岛的时候尚且还有人照顾，但折腾到这里后说是怕染了病气，便把她丢进海里了。这孩子尚且不知道这件事……请程公子先不要说出实情。”
程厘道：“这是自然。”他犹豫了片刻，道：“文姑娘或许认识妖界之主吗？”
“……”撒谎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文思赋道：“接触不多，姑且算是有过几面之缘。”
程厘继续道：“妖主和现在的妖后曾经去过一座茶园，我也算是见过她们。文姑娘觉得，那位妖主是什么样的人？”
这种时候被问了这样敏感的话题，一般人都会提高警惕，要么选择回答现在大家公认的“正确答案”，要么回答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事实上，如果回话的人不是现在的文思赋，她也会不着痕迹地把这个话题避开。但此刻的文思赋却只是摇了摇头，丝毫不担心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直白道：“总不是他们口中的恶人。”
程厘似乎松了口气：“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些正常人的。”
“被谎言所蒙蔽以至于看不见真相，当然，大多数人或许是不愿意看见真相吧。”文思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远处那些还在高声议论的人，那群布衣百姓中有一个人格外显眼。那是个青年，穿着金线绣边的夹袄，举止做派端正得很，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他既不像其余权贵一样互相拉拢，也不像平头百姓那样大声争论，只是，那人眉宇间总有一股阴鸷，看上去格外深沉。
好像有人大声喊了句“陈公子”，那人便离开了。
文思赋收回目光，淡淡道：“就算他们心里像明镜一样，表面上也不会承认的。就算怪物都被杀死又怎么样，真正的怪物从来都在人的心里。”
她有些漠然地转过头，道：“抱歉，失礼了。”
“不，不如说，我的想法与文姑娘差不多。”程厘道：“只是，不知道她们能不能赢得过……毕竟，这么多人都盯着这里呢。”
文思赋道：“程公子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应该就已经很清楚结局了。”她抬眸看向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寻找她的女孩，道：“善良战胜邪恶什么的，只有话本子才敢这样写吧。”
恶是永远无法被战胜的，即便一时之间能镇压，只要有利益存在，那些恶意就会在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疯狂滋长，最后将光芒再次掩盖。
文思赋浅浅施了一礼，道：“程公子，失陪了。”
程厘看到文思赋袖间一点寒芒闪过，随即便隐没在层层叠叠的衣裙之中。他看着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有些无奈且无措地摇了摇头。
不祥的血色从天边蔓延开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战争了。
……
临海的风有些大，吹得人眼眶都酸涩了起来。
梦霆霆主孟昌安此刻正面色严肃地望着明显就在不远处的南涡岛，不知在想些什么。
“灵主大人，百姓已经安置完毕，疑似被浊气侵蚀和染病的人都处理掉了。”白衣青年背负一柄长剑，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仿佛被处理掉的不是人命，而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垃圾一般。
孟昌安神色稍缓，道：“平儿，做的不错。”
一旁赤金衣袍的女子语气微沉，淡淡道：“孟霆主，身为修灵者，又是四大家族的家主之一，就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百姓吗？”
孟昌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道：“洛灵女，我一向把百姓当做需要保护的家人，他们与我的族人并无不同。若是有转圜的余地，我决计不会出此下策。”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带上了些悲痛，只是却看不出多少真心来。“如今修灵者已经被逼入绝境，还请洛灵女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后一句话却是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洛未雪从来不怕什么警告，她早就看孟昌安不顺眼，正要再说，就听见一声“阿雪”。
洛雪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旁，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无力改变。
战争只是暂时的，生活还要继续。洛家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他们不得不为了整个家族和未来做打算。
雏菊有些担忧道：“灵女大人……”
洛未雪神色极为不虞，她冷冷地看了孟昌安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洛殿主最好管好洛家的灵女。”孟昌安声音没有起伏，但语气里却透着些寒意：“四位灵女只剩三个，如果这时候出了岔子，对谁都不是好事。或者，到这个时候你该不会还以为战败者有资格与胜利的一方和解吧？”
洛雪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淡淡道：“在下自然知道，不劳孟霆主屡次三番提醒。另外，在下有一件事要说清楚。”他眼中的谦恭之色消失的干干净净，变得凌厉起来：“我如今所做皆是为了我的家族，如果有人敢对洛家不利，或者打了洛未雪的主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洛殿主有这样的觉悟再好不过。”孟昌安并未将他的敌意放在眼里，道：“说到底，我们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你也只要做成你该做的事就好。”
洛雪没再说什么，他转身朝着洛未雪的方向走去，显然也离开了。
孟卿平却并未离去，有些迟疑道：“灵主大人，一切都结束后，望尘他……”
“望尘？”孟昌安笑了一下，他的神情明明算得上是和蔼，可话语却让孟卿平如坠冰窟：“望尘他不是好好的吗？他可是我们对抗魔族和妖族最强的力量啊。”
孟卿平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半晌，道：“是……属下明白了，灵主大人。”他几乎是浑身发冷地逃离了原地，一直到了没人的角落才停了下来。
戴着银质面具的暗卫一路跟随，她一身墨黑的劲装，除了发间一支雪白的玉兰花簪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坠饰。她半跪在孟卿平身边，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低声道：“孟公子，您没事吧？”
“……”孟卿平松开了已经被冷汗浸湿的手心，尽量平静道：“没事。那些百姓可有异常？”
黑衣的暗卫道：“没有。他们都相信梦霆会带领其余修灵家族走向胜利。”
“是吗。”孟卿平闭了闭双眼，道：“那，孟柳儿师妹怎样了？”
暗卫语气平板道：“孟柳儿姑娘一切安好，正按照计划为将要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孟卿平的神色稍稍缓和，道：“这样就好。”他伸出一只手扶住额心，道：“兰芯，你可以下去了。”
那暗卫也不多言，简洁道：“是。”
兰芯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她重新回到了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没有人看到，她握着竹青发簪的手在微微发抖。
如果在战争前，修灵者的手发抖，那通常是因为恐惧。但……
银质的面具被掀开，露出一张清秀却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来。她的手无疑是发抖的，可她的脸上却是近乎癫狂的笑意。
这哪里是在害怕，分明是已经兴奋到了发抖的程度。
很快了。她已经忍耐太久了。
兰芯一把火烧了梦霆后就一直追着孟昌安他们，谎称梦霆被魔族摧毁后又在这里遇见了与离开时别无二致的孟柳儿。她看得出孟柳儿的目的绝非她自己所说的只是“看清了妖族的诡计所以重新回到梦霆”这样简单，但孟柳儿的表现简直毫无破绽，最终她还是获得了信任，留了下来。
她不在乎孟柳儿要做什么，事实上，无论获胜的是人族还是魔族，对她而言都没有区别。最想守护她、真心对她好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一切怎样都无所谓了。
“再忍一忍……”她低声道：“就快了，我马上就能……”她没有说完后半句话，面具闪过一抹寒光，年轻的暗卫与黑暗融为一体，几乎无法分离。
“柳儿！”雪白衣衫的女子对抱着剑出神的人道：“你在这里也发呆太久了吧？马上要开战，你这是怕了？”
杨柳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才不是呢！我可不是胆小鬼啊，师姐也太小看我了！”
被称为师姐的人手肘一戳，轻轻戳了下杨柳儿的胳膊，道：“怎么说也都是爱哭鼻子的小鬼头，少逞点英雄怎么样？”
“师姐好像很高兴啊。这么期待打仗？”
“当然不是！”那女子道：“灵主大人说过，这一仗很关键，如果能就此消灭掉妖族和魔族的话，我们以后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这也是我们身为修灵者该做的事情嘛。”说完，她有些愤恨道：“林墨筝和叶愿潇那两个人族的叛徒，亏得灵主大人当年好心收下她们两个外姓，结果就这样回报孟家！”她看了杨柳儿一眼，道：“柳儿，还好你识破了她们的阴谋，迷途知返，要不然我们可要同门相残了。”
啊啊，果然还是这样的答案吗。
这几日听得多了，倒也不感觉意外。
杨柳儿表情不变，道：“师姐说的是，所以，师姐可要小心，不要被别人骗了。”
那女子诧异道：“怎么会，我可不会相信她们的花言巧语的！”
杨柳儿面上的笑意加深，但眼中却一片寒意，她语气轻快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女子很快被人叫走了，杨柳儿还站在原地，目光漠然地扫过那群或是神色严肃地商讨或是故作轻松地聊天的梦霆弟子，最后朝孟昌安的方向落下淡淡一瞥。
恨意已经足够了。
虽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但这样刻骨的恨足以让她拥有杀死仇人的力量。她不清楚孟昌安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蛊惑蒙骗了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但是这都不要紧。等她杀了孟昌安，那些可怜的家伙就不得不清醒过来了。
所以，快一点吧。
“我可一点也不想自己清醒着绝望。”杨柳儿的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她将衣襟前露出的一抹红色推了回去，低声道：“快一点睁开眼睛，和我一起看看这个污浊斑驳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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