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踏上妖界的土地，胡柒就本能地感觉不对劲。
再怎么说，这里也太过沉寂了。而且，过于沉重的氛围和昏暗的天空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在限制他的妖力。
妖界出什么事了吗？
其余几人显然也感觉到了异样，鬼槐背着叶愿潇，暗暗在周身运起一层结界。缠烟背着花遥，眉头微微皱起。云应泣是这些人中体力还算好的，她引出几张护身纸符，让它们围成一圈，护在几人的身侧。
尽管面对太厉害的敌人可能并不管用，但总归能挡下些危险，聊胜于无。
胡柒稍稍放慢了脚步，非常自然地挡在了其余几人身前，而云应泣则十分自觉地移动到队伍的最后方，在她的手心中，一抹金光一闪而过。
那是属于她的符灵。
胡柒握着长剑，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他当然知道即便没有天恕契约妖界也不会被轻易入侵，但此刻他的心里就是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太过反常了。
死一般的沉寂，阴沉压抑的天气，还有阵阵诡异的夹杂着些许黑气的阴风……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
不，不能再想了。
妖主不在，妖后昏迷，魔王花遥重伤濒死……如果这个时候妖界出什么事，那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可就像是印证了胡柒的猜测一般，嘶吼声从远处传来，这几人都无比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胡柒果断道：“请云宫主带着他们撤离，我稍后与你们会合。”
云应泣道：“撤离？还能撤到哪去？”她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一般，道：“连所谓的世外桃源都不安全，这个世界还有哪里能容身？该做个了断了。”她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没想到，最后的战场会是这里。”
金光闪过，麒麟应召而出。
与此同时，胡柒的身体僵在了原地。直到云应泣一把将他拉开，而他与朝他攻去的怪物堪堪错过的时候，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云应泣的声音难得有了些怒意：“这种时候都敢分神，不要命了吗？”
“……”
缠烟似乎看出了些什么，道：“这些怪物是……”
“是妖族。”胡柒握紧了长剑，道：“它们曾经都是妖族。它们属于妖界。有什么东西入侵了……”
缠烟道：“这种时候，能破坏妖界结界来到这里的，除了那两个家伙也不会有别人了。”
如果孟迟和洛禾来到了妖界，最需要担心的恐怕是妖殿和里面存放着的天恕契约。不管怎样，必须尽快去往妖殿，保护好天恕契约才行。
胡柒反手用剑锋逼退几只怪物，同类相残的感觉让他极为不舒服，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
那些怪物的攻击并不是漫无目的的，而且奇怪的是，绝大部分的怪物都对他和鬼槐以及鬼槐背上的叶愿潇没有那么大的攻击性，反而是对缠烟和花遥有着极强的敌意。
它们难道还有意识吗？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被胡柒自己推翻了。
怎么可能。
如果真的有意识的话，先前遇到的那些被魔化的人怎么会那么猛烈地进攻同族？
面对这些怪物，云应泣的符术派上了大用场。她驱使麒麟接连束缚住数只怪物，咬牙道：“有更多这样的东西过来了，赶快离开。”
不需要她再重复一次，缠烟和鬼槐分别背着身上的人，朝妖殿赶去。
昏暗的天空透出一股暗红色，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周已经被雨幕包围，冰冷刺骨的雨水落在身上，像是要把浑身的热度都抽干。
“这雨水压制灵气。”胡柒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勉强撑起一个结界，道：“尽量少接触些。”
鬼槐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仍是默默地用结界护住了自己和叶愿潇。
缠烟修炼不需要灵气，但此刻他魔气亏空，过多的怪物散发的浊气让他的状态也不怎么好。
到了最后，看不出异样的竟然是云应泣。
那些雨水就像是对她毫无影响一般，她甚至不需要撑着结界，灵力也没有被压制分毫。
“你……”
胡柒显然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冲天的火光挡了回去。
那火光的方向是妖殿。
……
打不过。
这是胡陆最直接的想法。
重锤杵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深的裂口。胡陆半跪在地，全靠着那柄锤子才能支撑着自己没倒下。黑色的纹路沿着她的手臂向上爬，她的意识都有些不大清醒。原本蓬松柔软的毛领子被鲜血染红，一团一团地纠缠在一起。
额头上的血液流淌到眼睛里，又顺着眼眶滑下去。所视之处皆是一片鲜红，胡陆用力地咬紧了下唇。
她试图再次起身迎战，可身体透支了所有的力量，再也不听她的使唤了。
胡叁早看出她的力不从心，如今妖殿尚未失守全凭胡叁鼎力支撑。其余的妖族即便戒备，却终究无计可施。
胡叁的额头渗出些冷汗来，他也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
虽然还是能够勉力挡住进攻，却始终被压制着无法反击……他与这柄如意的配合，似乎总是缺少了一点什么。而就是那最为关键的一点，让他始终不能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绝命鞭与凤头如意对招几个来回后回到了孟迟手中，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眉头微微一挑：“看来，有趣的人到了。”
话音刚落，血红色的枝蔓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胡叁想也不想，立即闪身挡在了大殿前。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他只看到眼前闪过刺眼的绿光，然后意识便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处于一片虚无之中。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连方向也辨认不得。
胡叁看看周围，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模样怕不是死了。
不过，一般的妖族死了就是死了，难道他已经强大到能产生妖魂了吗？
黑暗广远而孤寂，胡叁没怎么犹豫，随便选了个方向前进。反正这里看不到周围的情况，走哪里都没区别。
说实话，他也并不怎么急着离开这里。挡下了那样的攻击，怎么说都没可能活着回去了。他并不后悔，洛禾的进攻明显是想毁了妖殿，当时还有能力阻挡的就只剩下他了。就算再让他选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做。只不过，没能完成兄长的托付，不管怎么样都还是有点遗憾和不甘的。
对了，先前的攻击打在哪里来着？
胡叁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完好无损，他正要再检查检查别的地方，就望见前方亮起了荧荧微光。淡绿色的亮光并不强烈，但在这片无尽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明显。
他顾不上其它，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向着那团光亮走去。
那光亮看起来离他并不远，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触碰得到。但是，无论胡叁怎么做，那团绿光都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些距离，无论怎样都碰不到。
又是差一点。
胡叁这样想着。
永远比不过自己兄长的他，辜负了兄长期待和嘱托的他，以及……不能够与自己的武器完美契合的他。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想在此刻放弃。只差一点了。那光亮就在眼前，让他怎么甘心放弃？！
空灵的声音回响在脑海：“为什么不想放弃？”
胡叁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别的什么人在发问。但此刻的他已经凭着本能给出了答案：“我不想再输一次了。”
那声音又道：“输给谁？”
输给谁呢？
输给自己的兄长胡贰吗？或者是输给这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命运？再或者……再或者是……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好像为了某些目标而失去了什么东西，那是……那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
胡叁有些焦灼地想着，手指缓缓收紧，他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的胸口摸去来缓和自己的焦躁，可却只摸到了一片空洞。
借着那微弱的光，他低下头去看，在他的胸口处有一个大洞，那里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他终于想起了他的目标和他因此而失去的东西。
那是他想与之完美契合的武器，和他的心。
空灵的声音没等到他的答案，又道：“你不想输给谁？”
胡叁抬起头来，眼中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决绝：“我不想……不，我不会再输给我自己了！”
那道声音沉默了良久，最终道：“如果这是你的决定的话……”
声音消失在了脑海中，周围回归沉寂。那团不管胡叁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的绿光忽然朝他飞来。它在胡叁的面前停顿了一下，然后融入了他心口处的空缺之中。
所有被封印的情感全部回归到了身体之内，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与那柄如意心意相通的最初原因。
胡叁一直都很孤独。在狐族之中，除了胡贰，没什么狐狸会对他好。有一天，胡贰将一柄精雕细琢的玉如意带到他的面前，道：“你看，这就是天地间至强的妖器之一，凤头如意。”
凤头如意和凤翎琴一样，都是这世间罕有的法器，一直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得到它们而费尽心机，但始终没有一人能够真正得到它们的认可。能够勉强被它们承认的，也就只有胡贰和那时远在雪域修行尚且不是妖主的白玖。
等到后来那把凤翎琴成为了白玖的妖器的时候，“幻音天琴”这个名字才公然出现在这世上，当然，这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若是见到这种强大的法器，许多人的第一想法都是恐惧或者被那强大的力量所吸引。
那时的胡叁刚刚化形，见到那柄散发着荧荧光芒的如意，他睁大了双眼，对自己的兄长说道：“如果能与它心意相通就好了。”
胡贰一愣，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胡叁犹豫了片刻，眸中清亮，道：“它看起来很孤独。”
原来，这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的愿望。不是因为胡贰的嘱托，更不是因为对力量的渴望。从一开始，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心口处被暖融融的光亮填满，数年来游离在外的感情慢慢回笼。周遭的黑暗迅速褪去，被光亮包裹住之前，胡叁听到了一声叹息。
不是先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倒像是一种悲悯而释然的感慨。
“吾名，归心。”
普通的法器都是持有者来取名，但世间至强的、不是需要被主人认可而是会主动选择主人的法器却不是如此。而得到它们认可的证明就是，知晓它们的名字。
夺目的绿光冲破了血红枝蔓的桎梏，连带着那些怪物都统统被摒退在屏障之外。
胡叁睁开双眼，心口被穿透的伤已经愈合，他的身前浮着一柄玉如意。在他睁眼的同时，那如意有感应一般落回了他的手中。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妖殿被毁了大半，殿内妖族重伤昏迷不醒，到处都是散发着血腥气的树枝。没看到洛禾和孟迟的身影，想来是离去了。
胡叁眉头蹙起，走向角落里的一个人。
胡陆的衣衫破破烂烂，身下全是血迹，那柄重锤落在她手边，砸出一个不小的坑。她伤得很重，但似乎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而且她的伤好像也被简单地处理过，至少几处致命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感觉到有人走来，胡陆微微睁开双眼，见了来人，她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口，却呕出一口血来。
“……”
这口血吐出来，胡陆把眼睛睁大了些：“……你还活着？”
胡叁俯下身，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边给她传了些妖力一边道：“他们去哪了？”
“妖后大人和魔王重伤，孟迟和洛禾正在找她们，老七把他们引开了。”说着，胡陆又呕出一口血来，看上去十分狼狈。
“妖后大人回来了？！”
胡陆虚弱地点了下头，又道：“天恕契约被夺走了，但妖主大人在那上面留下了封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解开的……”
胡叁神色不见缓和，他加大了些妖力的输送，道：“你还能坚持吗？”
胡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能。”
“好。”胡叁收了手，道：“我必须去找到那两个入侵者。”他站起身，一手稳稳地执着那柄玉如意，平日里那种阴柔造作之态尽数消失，那一刻胡陆竟然觉得他极为可靠。
他向前两步，坚决道：“我会死守妖界，不惜一切代价。”
就像他的兄长曾经做过的那样。他寻回了自己的心，再不会被仇恨阴谋蒙蔽双眼，也再不会对同族出手陷害。如今的他，只想也只会继承自己兄长的意志，守护好兄长一直以来都要守护的地方。
……
在一片白光中，叶愿潇睁开了双眼。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她似乎躺在一张床上，不过这床好像有点硬……
她动了动手臂想要坐起身来，这时候身体的感觉才慢慢回笼，灵脉撕裂的剧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重新跌了回去。
“大小姐，您醒了。”
“叶宁……公子……”叶愿潇吃力地转过头：“花遥怎么样了？这是哪里？”
叶宁的表情很有些忧虑不安，他道：“花遥大人有缠烟照看，这里是妖界的地底，胡柒公子和云宫主正在与孟迟洛禾战斗，属下会为您疗伤。”
“什么？！”叶愿潇道：“孟迟来了妖界？！”她撑着手臂就想要坐起来：“那我怎么还能躺在这里？！”
“大小姐，请冷静。”叶宁道：“属下疏散了妖族，鬼槐姑娘带着一部分妖族前往了附近的避难之处，不会被发现的。”
叶愿潇摇头道：“不行。妖主她还没回来……望灵树现在已经完整了，胡柒和云宫主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必须立刻就……”
这种叶愿潇稍微推测就能得出的结论，目睹了妖界现状的叶宁自然也清楚。但是，叶愿潇的灵脉受损，如果这样不管不顾，很可能会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大小姐，请恕属下不能认同。如今您的灵脉受损，灵璆也不在身上，刚有好转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风险……”
话音未落，只见叶愿潇手指尖亮起红光，灵力触碰在她腕间的手串上。手串上那枚赤红的吊坠闪烁着红光，那光亮很快便蔓延至全身，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
“这是……？”
光亮散去，叶愿潇站在悬云石床前，刚才虚弱的样子一扫而空。“既然都是赤瞳石，它应该也和灵璆一样可以疗愈。”
她说得笃定，叶宁的神情却并不见放松。他本人的灵术就是回复型，自然清楚绝大部分伤势的处理方法。叶愿潇灵体虚弱，灵脉受损，魂魄又弱于常人，已经不是高超的灵术就能够快速治愈的。
叶宁神情严肃地上前一步，在叶愿潇的诧异中抓住了她的手腕：“大小姐，属下失礼了。”
幽绿的灵力顺着脉搏探向叶愿潇的身体，叶宁的眉头越发皱起。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然能够让身体恢复如常，灵脉尽数被修复……这根本就不可能。不管多么高超的回复术，都没可能让本来就虚弱不堪的灵体瞬间变得强悍。
叶愿潇极大可能是推迟了伤势复发的时间。那光泽暗淡下去的赤瞳石就是证明。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灵术，根本就是在用命去博弈。即便获得了暂时的行动能力，时效一过，等待着的就会是加倍严重的后果。
手中一空，叶愿潇已经抽回了手腕，道：“叶公子，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妖界的妖后，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特别是，我有……”
与他们一战的力量。
后半句没有说完，但叶宁已经懂了。“那属下与您一起……”
“不。”叶愿潇道：“你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保护这里的人。我知道妖族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那只是现在。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但若是真的有那种可能，必须有人能够保护他们。还有……”她看向角落暗处的花遥和缠烟，道：“花遥不能再出事了。”
叶宁终究是无法直视叶愿潇清亮的双眸，他闭了闭眼，道：“属下谨遵大小姐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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