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孟落花很讨厌欠别人人情。
她自己一个人自强惯了，已经很适应什么事情都自己完成，就算有危险，也是她自己处理。她从不依靠别人，也从不要求别人为她做些什么。
孟落花可不是个柔弱到需要别人照顾的人。
她自己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就以为别人也是一样。所以，为了不让别人被“需要还人情”的想法束缚，她常常救人以后还要冷言冷语地嘲讽一番，省得别人老是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她不想被人保护，要是有人一直想着报答救命之恩，那她也是会怪头痛的。
殊不知，这样的态度落在别人眼里就变成了孤高自傲、不可一世。她出于善意帮助别人也被曲解为“对弱者的鄙视”和“炫耀自己的实力”。
孟落花不解释，也懒得解释。她本以为至少还有孟闲潭理解她，可没想到孟闲潭竟然是最恨她的一个。
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现在她的话没人会怀疑。她可以安心地还上救命之恩，然后……安心地去休息。
溯清剑的一击已经将她重创，魔气入体，如今的她不过是强弩之末。好在，孟闲潭总算没有执迷不悟。就算是没和她解释清楚，她大概也不会再替乱七八糟的人卖命了。
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孟闲潭这“姐姐”真是白当了。
孟落花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成为魔灵的云司裳，疼痛减轻，连身体也变得轻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可孟落花却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
这么多年，她也累了。
昙花剑迸发出无比耀眼的白芒，剑气勾勒出了昙花的模样，莹白的灵力又将这朵昙花的花瓣填充起来。昙花一生只能盛开一次，盛放不过短短一瞬，虽然美得动人心魄，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个花苞半开半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契机催动。孟落花执剑在手，稳稳立于那朵昙花中央，清透又带着些傲气的声音响起，念出了昙花剑的最后一招。
“昙花梦影！”
花苞在瞬间绽放，昙花一现，与这用生命换来的盛放相比，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昙花绽放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将孟落花层层围困住的黑发竟然全部消融在了那道明亮刺眼的光芒里，那光亮直射下方作为本体的魔灵云司裳。
全部的黑发被光影化解，原本还和长发斗得艰难的黑炎立刻占了上风，黑色的火焰瞬间烧上了云司裳的身体，伴随着尖利的吼叫，云司裳的身体和那些看上去无穷无尽的黑发被焚烧殆尽。
浊气慢慢消散，阵眼已破，死阵解开了。
而半空中那朵瑰丽圣洁的昙花在阵眼破解的那一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盛放奇景不过是幻梦一场。
叶愿潇已经连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臂上的血洞还没完全止血，她知道其余几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却第一时间看向孟落花。
死阵，至少要有一个人死去才能够破除。
昙花一现，短暂的盛放过后，等待着它的就是凋零。
孟落花脸色惨白，胸前的血迹迅速扩大，与此同时，她的身上也裂开了数道血痕，很快便将一袭白衣染得血红。
“落花师姐！”叶愿潇扑过去，将为数不多的灵力向孟落花身上输送：“师姐，再坚持一下，等破了阵……”
她却说不下去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孟落花好像真的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算了。”孟落花推开叶愿潇搀扶她的手，勉强坐好，她不习惯被人照顾。“我欠你们一命，是还上的时候了。”她声音平稳，还带着些傲气，可气息已经弱了许多，一看就是非常虚弱。“死阵之中必须有人死掉，死掉的人灵体会被侵蚀，魂魄会变成这里的一员被聚浊阵驱使……你们都不合适死在这里。”
孟落花没有说的是，昙花梦影会摧毁使用者和昙花剑的一切，瞬间的爆发力背后是彻底的毁灭消亡。她的灵魂、灵体、肉身都将不复存在，“孟落花”这个人会彻底地被从这世上抹去，再寻不到任何踪迹。
叶愿潇垂眸不语，孟落花淡淡道：“别做出这副模样。我讨厌欠别人人情，与其让我一直欠着你们一条命活着，还不如马上让我去死。”
叶愿潇低声道：“我从没想过让你还。”
孟落花释然地笑笑，道：“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无关。”
叶愿潇突然道：“师姐。”
孟落花不太自在地抿抿唇，淡淡道：“我承认，一直以来对你和林墨筝有些偏见。但是我看人似乎一直都不太准……”她轻叹了口气，血迹已经彻底染红了她的白衣。眉心的白玉坠已经黯淡下去，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连带着她姣好的面容都在消散，她伸出手来，解下了那枚白玉花坠，道：“叶愿潇，有件事拜托你。”
留给孟落花的时间所剩无几，叶愿潇用力点了点头：“师姐你说。”
孟落花将温热的玉坠放在叶愿潇手心，道：“我和东南魔阵里那个傻子有个约定，她如果跟你们问起我来，把这个交给她，就说我嫌她太慢，先走一步。她就会明白了。”
叶愿潇握着那枚小小的玉坠，郑重道：“我记住了。”
孟落花笑了笑，眉目舒展，是一如既往的张扬骄傲：“多谢。”
昙花剑化为点点飞花，孟落花的身影也化作银白的光点消散在空中，一切都仿佛未曾存在过。昙花梦影，招如其名。繁华散尽光辉褪去，从此，这世间再无昙花剑。
叶愿潇收起那枚玉坠，擦了擦有些泛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语调近乎冷淡：“谁留下守阵？”
水鸢本就一心赴死，如今死去的人换成了孟落花，她的愧疚和自责已经溢于言表。她本就是修符灵，灵力低微，此刻主动站出来道：“我留下。”
那边顾聆音正看着鬼槐，欲言又止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叶愿潇点点头，道：“那我们走了。”她左手垂着，右手提着流月七星剑，就要往下一个魔阵赶。
鬼槐却伸手拦在了叶愿潇面前，摇了摇头。
“怎么了吗？”
鬼槐没说话，顾聆音却明白了鬼槐的意思，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叶愿潇现在的脸色极差，惨白惨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嘴唇有些干裂，额头上还有些许冷汗，单薄的身形看起来格外羸弱。
面对顾聆音的询问，叶愿潇只是摇头：“我没事。快走。”
林墨筝还在魔阵里，叶愿潇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情况了。
没等顾聆音和鬼槐再有什么反应，叶愿潇便御剑朝着东北方向的魔阵赶去。
东北魔阵中，叶愿潇没见到魔灵，倒是见到了留下守阵的竹枝。竹枝正坐在一张木椅旁，见叶愿潇等人到来，起身道：“叶姑娘，我们已经找到破阵的方法了。”
叶愿潇环视一圈，道：“这里的阵眼已经破了？”
竹枝点点头：“好像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守阵，我便留下了。兰芯往北边去了。”
叶愿潇又道：“守阵者呢？”
竹枝道：“什么守阵者？我们没遇见啊。”
叶愿潇了然。原先安置在这里的守阵者应该是孟夕。这里的阵眼已经破除，叶愿潇不再多问，就要往下一个魔阵赶。
顾聆音却突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竹枝，她的目光落在插在竹枝发间的碧色发簪上，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竹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竹枝未曾见过顾小姐。”
“……”顾聆音转过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问题，见那边叶愿潇已经要离开了，还是多问了一句：“每个阵都对应人生中的一苦，这个阵是什么阵？”
竹枝的话依然不卑不亢：“竹枝不明白顾小姐的话。”
顾聆音抓着破天战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来，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随叶愿潇朝北方赶去。
……
北方魔阵，巫言一手执巫杖，另一手托着幻晶，对面是已经被炼化为魔灵又被做成阵眼的巫族长老卦星。清冷的面庞上被渡上了悲伤的色彩，巫言淡紫色的眼眸看着对面与她面容七分相似的“人”，低声道：“……大哥。”
卦星双目空洞无神，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魔灵朝着巫言这边冲过来，被一柄发着耀眼蓝光的佩剑逼退。青年温和而疏离的声音响起：“巫言姑娘，请小心。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巫言眼中的紫色褪去，她淡淡扫了一眼身旁的青年，道：“多谢孟公子提醒。”
早在听说巫族族人尸体和摄毒珠失踪的时候，她就感觉事情不妙，占卜的结果更是让她糟糕的预感印证了几分。这个阵法她见过，是聚浊阵。
八方魔阵由人生八苦构成，最中心的浊气祭坛既是聚浊阵中浊气的源头也是破阵的关键。但是，一定要破除八个阵眼，才能进入最中心的祭坛。她在进来的时候便与亡祭和离忧分散，只是不知为何，会在这里遇见梦霆的大公子孟卿平。
幻晶稍加占卜，巫言便能够确认各个阵眼的情况，她现在所在的北方魔阵正是八个阵法中最容易离开的“生阵”。只不过，说是容易离开，却不是容易“破除”。
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苦，这生苦的诅咒不知会伴随她多久。
巫言微微摇头，手中的巫杖对准了卦星。
卦星是巫族的长老，也是她的哥哥。
当年巫族遭到变故，是卦星占卜测算了天机，巫族才避免了彻底覆灭的命运。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看到卦星的尸身被如此作践，更不会在毁掉阵眼这件事上犹豫。活过百年岁月，她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意气用事。只是，她虽控制得住卦星，却不知道该如何毁掉他的尸身。
正在此时，一道黑色的火焰向着卦星的方向冲去，那火焰一触碰到卦星的身体便开始熊熊燃烧，可却没散发出任何热量，反而充斥着阴冷的气息。
束缚破除，卦星原本空洞冷漠的双眼恢复了些神采。他的目光落在一袭紫衣的少女身上，道：“……阿言？”
只一个眼神，巫言便明白自己现在面对的是谁。她收了巫杖，站在卦星面前，道：“大哥，是我。”
火焰灼灼燃烧，卦星却淡淡地笑道：“看到你还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巫族还剩下我、离忧和亡祭。大哥，对不起，我没能守护好族人的身体，我愧为巫族族长。”巫言垂下眼眸，紫色的眼瞳中有水光闪烁。“我游走于世，却找不到复兴巫族的办法，是我无用……”
卦星长发披散，在黑色的火焰之下显得温柔而平和，他轻叹口气，道：“巫族气数已尽，能保住你们，已经是有违天意。不能再苛求更多了。”他温和地看着巫言，道：“阿言，你尽力了。”
巫言伸出手来擦了擦双眼，把刚才流露出的脆弱都收了回去，再睁眼时，她的双目又变得清冷疏离。“大哥，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听了这个问题，卦星微微眯眼，道：“是祝司。他已经被魔化，不再是人类了。”
巫族人擅诅咒，较于普通人而言，的确更加容易被炼化为魔灵，更适合做阵眼，也……最容易被魔化。只要稍微心念不定，就会被魔气趁虚而入，控制心智。不同于失去意识的魔灵，魔化的人更接近于魔族，他们能够思考，只是他们的内心已经不再怀有善意，只剩下属于魔族的恶念了。
“怎么会……”这么多年来，巫言一直没有放弃过占卜离愁和祝司的下落。只是，幻晶从未给过她任何提示。她不是没有想过那两人被魔化的可能，但真的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不能立刻接受。
尤其……那人是祝司。是约定好和她白首不离的祝司。
“阿言，小心念骨。”卦星严肃道：“他不再是你熟悉的人了。”
“……巫言明白。”
黑炎焚烧着他的身体，卦星抬眸看着身旁的几个人，突然道：“阿言，离愁她……还好吗？”
“……”巫言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双眸，不知在想什么。
“卦星公子。”赶来的玄衣少女道：“我们在南方魔阵见到了离愁姑娘。她……”
后面的话叶愿潇没有再说下去，但卦星却已经猜到了。他轻声道：“是吗……我知道了。”
火焰将把他的灵体焚烧殆尽，他是知道的。可神奇的是，他身为巫族长老，在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要说的话太多，他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后，他只是对巫言道：“阿言，好好照顾自己。”
在巫族的时候，他就常常对巫言说这句话。那时的巫言总是沉迷修行，时常会忘了时辰，连饭都不记得吃。他便总是不厌其烦地把还在修行的巫言叫走，然后再不厌其烦地让她照顾好自己。祝司还调侃过他操心操的像个老妈子，他就回道“你要是能照顾好阿言，我也就不用再操这份心了”。
祝司照没照顾好巫言他不知道，倒是巫言听了这话后郁闷了好久。
族内的画魂师是祀天者离忧的妹妹离愁，那孩子天性纯良，又天真可爱，常常会黏在他身边问这问那。比起巫言，离愁倒是更像个乖巧可爱的妹妹。只是，他对离愁却又偏偏多了些不一样的情感。离愁单纯活泼不懂情爱，所以他从不会把这份情感宣之于口。
有一天，离愁跑来问他，为什么巫言和祝司每天都那么开心。他笑着告诉那个茫然懵懂的少女，那是爱情。见少女更加疑惑，他便轻声道：“当你会为了一个人的喜而喜，为了他的忧而忧，为了他的痛而痛，时时刻刻想要见到那个人，愿意为了那个人付出也愿意依靠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爱情了。”
他看着还在冥思苦想的小姑娘，本以为这问题会让她烦恼一阵子，却不想离愁竟开口道：“那人家觉得你就很符合，所以这是爱情吗？”
他准备转身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即他便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手指轻点少女的额头，道：“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离愁能够明白爱情的那天。如果那个人是他，他就把离愁保护好，一辈子也不让她难过受伤。如果那个人不是他……他就做个默默的守护者，看着这个天真快乐的小姑娘幸福一辈子。
只是……从来没有什么以后了。
他身为巫族长老，通晓占卜之术，却无法窥探自己的人生和未知的变数。
“如果早些知晓……”
火焰熊熊燃起，吞没了卦星最后的轻叹。早些知晓什么？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火焰中的人自己才知道。
……
“巫言，你没事吧？”黑炎重新附着在叶愿潇的衣角上，她上前几步，来到了紫衣少女的面前。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眼下有必要把情况说明一下。“离忧被抓走了，就在最中心的浊气祭坛。离愁……成为了魔灵，亡祭现在正在南方魔阵看守。”
她看看孟卿平，继续道：“孟师兄，筱芙在西南魔阵。现在只剩下西北方向的魔阵没有破除，如果没有其他人干预，那里应该是孟若真才对。”
叶愿潇并没有问孟卿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实话，她现在也不关心这个。不过，她环视一圈，倒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师兄，你们有没有见到兰芯？”
孟卿平道：“没有。我和巫族族长一直在这个魔阵之中，没有见到别人。”
这就怪了。她们从东南方向过来并没见到兰芯，竹枝说兰芯向北走了，可这里就是北方魔阵，兰芯并不在这里。
叶愿潇暂且把这个疑问放在一旁，道：“还有最后一个阵了，谁留下守阵？”
还没等有人说话，西北方向便爆发出强烈的黑气，那黑气迅速蔓延，甚至涌到了他们这边。大地震动，叶愿潇本就虚弱，她扶住额头，勉强站在了原地。
变故突生，西北方向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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