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身布衣的男子，分明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杀手流消！
流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诡异，叶愿潇几乎要脱口而出喊他名字。但那些村民叫他“小六”，想来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称号，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叶愿潇选择直接忽视他的名字。
要不是没感受到杀气，叶愿潇会以为流消这是接下了什么任务来屠村。
流消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碰到叶愿潇和林墨筝，他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叶愿潇：……
这还是嫌她们来早了？
叶愿潇道：“你别管我们怎么来得这么快，你先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气氛剑拔弩张的，叶愿潇的流月七星剑已经开始嗡嗡作响，好像只要流消的回答稍有纰漏，她就会把剑抽出来给流消来个透心凉。
村民们可懵了，他们不知道情况，只看得出这个外来的旅人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动手。于是村民们立即开始调和，对叶愿潇道：“姑娘，小六是外边来的人，这段日子一直住在村子里。他平时帮大家干农活，功夫也好，帮我们打跑了不少匪徒。谁家有事小六都去搭把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叶愿潇更不高兴了。
说一个能用倒钩长刀挑断人全身筋脉的冷血杀手心地善良，这话给鬼说，鬼都不信。如果碰巧问到了被他杀死的人化作的鬼，那鬼说不定还要大声控诉流消的恶行。
但她没法和村民们说这些。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大爷，您误会了。我们是认识的，平时就这么聊天，没有别的意思。”
大爷们向流消投去询问的目光。
流消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这下这些担心的村民才安心地散去了，临走前还问叶愿潇和林墨筝需不需要住处。
叶愿潇微笑着摇头，送走了村民们，她的笑容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上流消看着颇为无辜的神情，她冷冷道：“流消，你到底要干什么？”
流消叹气：“不是来杀人的。”
叶愿潇更气了：“好啊，你果然心里有鬼，不打自招！”她正要出剑，便被人拉住了手腕。
林墨筝站在她身后，道：“姐姐，他的确不是来杀人的。相反，他是来救人的。”
“救人？”
林墨筝点头，看向流消，道：“重新认识一下吧。好久不见，杨小六。”
杨小六？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眼前这个人的身影和容貌忽然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合起来，叶愿潇大惊失色：“你是杨叔的儿子杨小六？！”
一身布衣的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年杨小六还不过十几岁，少年正是成长的时候。五年过去，杨小六的容貌与以往并不相同，再加上在村子里的时候杨小六和叶愿潇没有太多交集，叶愿潇又不是会记得人家相貌的人，所以才没能认出。
“你还活着？！”叶愿潇激动道：“还有别人吗？村子里还有谁在吗？”
杨小六闭上眼，默默地摇了摇头。“除了我以外，都死了。就连见到你们都是很令我意外的事情。”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叶愿潇还是有些失落。她抿抿唇，道：“那个时候我们不在村子里，才逃过一劫。你是怎么逃走的？”
她明明记得看到了杨小五他们的尸体，虽然当时没见到杨小六的，但一同的孩子们都死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能有人存活。
杨小六道：“有人救了我。”
叶愿潇抬起了头。
“……侥幸罢了。”杨小六似乎不愿多说，只叹了口气。
叶愿潇便看向林墨筝，道：“小筝，你早就知道吗？”
林墨筝似乎有些心虚，缓缓地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出他来了。他的身手确实了得，若非他逼迫，我也不会催动日心雷火咒冒险与胡柒缔结妖灵契约……一直瞒着姐姐真的很抱歉。”
叶愿潇并不介意林墨筝的隐瞒，而是狠狠地瞪了杨小六一眼。
林墨筝伸出手，指尖银光浮动，一柄闪着光的倒钩长刀便浮现出来。那柄刀直接落在杨小六手里，林墨筝淡淡道：“你的刀给你找回来修好了，不过想来你想查的东西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杨小六接过了倒钩长刀，随意地将它挂在腰间。“多谢。已经查清楚了。”
林墨筝道：“你想怎么做？”
杨小六不假思索：“自然是报仇。”
林墨筝不屑地笑了一声，道：“仇人何在？”
杨小六又沉默了。
叶愿潇却听不明白了，她问道：“查什么？报什么仇？”
杨小六道：“这里不是好地方，借一步说话。”
他带着叶愿潇和林墨筝往前走，却没有停留在任何一间房子前，而是带着两人一直离开村子，来到了一片荒地。他忽然蹲下身，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他按住了一块极为不起眼的石头，几人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地道。
叶愿潇有些无语。……不愧是顶尖的杀手，行事果然诡异，非寻常人能理解的。
几人进入了地下室，这里的构造很简单，像是个简陋的住处。床铺铺得整齐，角落里的书桌上堆放着一些卷纸书信。
杨小六指了指那张书桌，道：“那些就是我五年来查到的全部信息。”
叶愿潇没有动。
杨小六道：“不去看看？”
叶愿潇道：“看不懂。你要是想告诉我们的话，还是总结一下吧。”有林墨筝在，她不觉得杨小六会说谎。
杨小六哭笑不得：“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直率简单。”
“我就当你夸我了。”叶愿潇挑眉：“有话快说。”
杨小六只好总结了一下，道：“杨家本是北方的修灵家族，我爹这一系是旁系血脉，按理来说也是能够修灵的，但这一系却被封了灵脉，扔来了希冀村。虽然不能修灵，但身手功夫还在，所以我爹成了村长。后来希冀村灭了，我被人救起后就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从杨小六说杨家是修灵家族的时候，叶愿潇就联系到了十六年前被魇魔灭门的杨家。她问道：“调查杨家的事情吗？”
杨小六迟疑一下，道：“最初是这样的，但越到后来，就越觉得希冀村的事情有些蹊跷。我在调查当年的那些怪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叶愿潇皱皱眉，道：“难道不是魔域那边跑来的吗？”
杨小六摇头。“不是。就因为那件事不了了之，所以这次听说有怪物伤人，我马上就赶来了。”
叶愿潇道：“查出什么了吗？”
“那几个失忆的人就是在清城那边被怪物袭击的人。顾家担心恐惧扩大，就消除了他们的记忆。”杨小六道：“那些怪物来无影去无踪，还能伤得到孟家的人……我记得十三年前的闵溪畔也是莫名其妙地被攻陷，死了很多人。不觉得很蹊跷吗？”
叶愿潇道：“你是说，当年闵溪畔和希冀村的事情另有隐情？”
杨小六颇为肯定地点点头：“不止如此。我记得十六年前北方望灵山那边也出现了魔族。那边有许多修灵者，地带繁华，魔族要打也不可能公然挑战最为难打的地方。”杨小六道：“何况，我听说那次只有一个魔族，魇魔。”
说起魇魔，叶愿潇就想起了孟家的那些旁系血脉。孟若真、孟柳儿还有好多同组的修灵者，或许都是十六年前在魇魔手下落败的修灵家族的后裔。
杨小六继续道：“你应该知道闵溪畔雪殿洛家有一个灵侍名叫雏菊。”
叶愿潇当然记得雏菊，那个具有和她一样的罕见攻击型灵力的少女，凭着一把劈山斧将想要冒犯的人压制得抬不起头。偏生那少女又特别听洛未雪的话，委实是给她带来了一点麻烦。她问道：“雏菊怎么了吗？”
杨小六抽出一张卷纸，道：“雏菊是十三年前被洛未雪捡回去的，那个时候正是闵溪畔被魔族入侵的时候。巫族安置在藏灵山中的摄毒珠也是那时失踪的。”
叶愿潇疑惑道：“有什么关联吗？”
杨小六再次点头：“闵溪畔当年被魔族入侵的地点偏于东方，正常来说，如果魔族选择入侵的话，应该从隐祈港那边打过来，而不是绕了个圈子跑到东边去。而且，魔族杀完人就走了，完全没有下一步动作。若不是洛未雪和苏天晴恰好路过，雏菊也没可能活下来。洛家是四大家族之一，在防守上不应该出现那么大的纰漏。”
他继续道：“摄毒珠是在东方玉琼湾被发现的，很可能是魔族盗走了摄毒珠，然后将它扔在了玉琼湾。”
“……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大吗？”叶愿潇有些无语，前面的分析还都合理，但这个摄毒珠就太离谱了。摄毒珠可是至宝，能接近它的人一定是得到了它的认可，谁会大费周章地得到它后又把它扔了？
杨小六显然也觉得这个猜想并不妥当，他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有蹊跷。”
“那你那么想要得到摄毒珠和镇宅驱鬼图又是为什么？”
杨小六道：“摄毒珠和镇宅驱鬼图是我的筹码。只要放出风声，修灵家族不会对我视而不见。到时候就可以用这两样东西做诱饵，手刃仇人。”
叶愿潇：“……我总觉得你有什么问题。”
看杨小六有些茫然，叶愿潇道：“摄毒珠和镇宅驱鬼图都是极为危险的东西，你连灵力都没有，还想用灵器做诱饵？”她拍拍杨小六的肩膀，道：“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杨小六叹了口气，道：“如今看来，仇人太多。确实是我自不量力。”
叶愿潇道：“你确实过分，明明认出我和小筝，竟然还下杀手，还几次三番地挑衅我们。你那个名字怎么回事？为什么叫‘流消’？”
杨小六垂眸道：“我的生命在流逝消亡。”
“……”叶愿潇道：“你不如跟我说‘流消’两个字颠倒过来听起来像‘小六’。”
杨小六：“你想这么理解也行。”
“别难过。”叶愿潇从杨小六身边走过，轻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杨小六抬眸，阴郁的眼中带了些诧异。他早就调查过林墨筝和叶愿潇。
林墨筝，她的母亲白云玖是妖界之主，她自然会回去继承妖主之位。可叶愿潇不是这样。她本来出身修灵世家叶家，但叶家没落，她才会流落至此。
本来叶愿潇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还能不带仇怨、这么豁达地活着？
似是看到了杨小六眼中的诧异，叶愿潇回过头来，道：“我相信一切都该有它发生的理由。希冀村被魔族所毁坏，这个仇我一定会报。至于叶家……若是在正常的家族争斗中落败，也没什么好怨恨的。顾家赢得光明磊落，叶家输得坦坦荡荡。”她停顿一下，道：“杨叔和婶婶也是杨家人，怎么可能对灵脉一事一无所知？他们明明知道，却安心留在希冀村，什么也不告诉你，应该有自己的用意。你顶着‘流消’这个身份有多久了？是不是都忘了自己其实是杨小六？”
说完，她朝着林墨筝的方向走去，再没停留。
杨小六眼中的阴郁忽然散了大半。他是这里最强大的杀手，就算不能使用灵力，他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修灵界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他杀过无数人，但没人知道，这样一个杀手其实是想在某一天被杀死的。
从他获救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最开始，他也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魔族入侵，所以他疯狂地学习武艺，不遗余力地调查魔族的线索。可是越是查下去，线索就越发诡异。
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把罪魁祸首指向了一个方向——修灵世家。
最初的他也是心惊的，可在一条条线索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又无法劝说自己把这个猜测弃之不顾。
林墨筝告诉过他，如果不清楚就再去查。他一次一次地搜集证据，想要推翻那个假设，可每一次的证据都正正好好地指向了他猜测的方向。
世间之人已经忘了他的姓名，只记得在天灵大陆上有一个冷血杀手流消。
事实上，他也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但是还好。现在他想起来了。
杨小六看着手里记录着密密麻麻字迹的卷纸，缓缓闭上了双眼。
……
林墨筝此刻正站在书桌旁，随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卷纸。叶愿潇道：“小筝，有什么看法吗？”
林墨筝道：“他说的其实大部分都对。那些怪物和修灵世家脱不开关系。”
叶愿潇心下一惊，道：“修灵世家……怎么会有怪物？”
“姐姐可知道四大世家都以什么修灵吗？”
叶愿潇点头：“云家主修符灵，洛家……主修魂灵，而顾家和孟家都是器灵。”
林墨筝便沉声道：“那……姐姐可曾听过魔灵？”
魔灵？从未听过。
魔和灵这两个字就是截然相反，就像水与火，完全不相容。怎么能把这两个字相提并论？
叶愿潇茫然地摇头。她道：“怎么可能有‘魔灵’这种东西？就算有，在修灵界也一定是禁止的。”
林墨筝看着她的双眼，道：“姐姐，修魂灵也是禁止的。洛家不是也修得光明正大么？”
叶愿潇讷讷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道：“小筝，你们先看着，我……离开一会。”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林墨筝捏紧了拳头，立即提步想跟上去，却被杨小六拦了下来。
林墨筝面色不善，道：“让开。”
杨小六道：“你想瞒到何时？”
“与你无关。”林墨筝眼中浮上赤金之色，道：“让开。”
杨小六并未退让，而是道：“这一次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她看清局势吗？连一点可能性都接受不了，等真相揭开那天，她该怎么办？”
林墨筝沉默了。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杨小六道：“她好像什么都放得下，可那是基于她觉得修灵者一定是正义的条件上。一旦这个根基被推翻，她会痛苦，会崩溃。你应该也尝试过了才是。”
林墨筝微微皱起了眉。
杨小六说的没错。她的确尝试过了，还尝试了不止一次。可每一次她或是暗示或是明说修灵世家有古怪的时候，叶愿潇都仿佛不能接受。叶愿潇的心太干净太纯粹，她觉得修灵者一定是正义纯善的，至少他们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和魔族同流合污。
恪守本心，除邪卫道，匡扶正义。这三条准则已经烙在叶愿潇的心里，成为了她行事的原则，无法动摇。
林墨筝看得极为通透，她早就知道修灵世家之间那些黑暗的内幕，只是不想说出。她害怕破坏掉叶愿潇心中的那个美好的修灵界，更害怕会让叶愿潇从此失去支撑她的力量。但她又担心叶愿潇会过于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修灵者而遭受欺骗，所以她只好不断地试图暗示叶愿潇去发现、去怀疑。
可叶愿潇不仅没有产生任何怀疑，还在林墨筝把话挑明说开的时候出现了异常。她害怕看到叶愿潇那样的眼神。像是没了希望，没了留恋，那样失去光彩的眼神唯独不该出现在叶愿潇身上。不得已，她只好又消去了叶愿潇的那部分记忆，至少这样，叶愿潇还是原来的叶愿潇。
林墨筝很纠结，也很痛苦。她能够保护叶愿潇，能够把一切黑暗阻挡在外面，可她却做不到让叶愿潇一直被蒙蔽、被欺骗，就一辈子活在假象之中。
她想让自己最重要的姐姐能够活得潇洒，活得自由。
林墨筝的手捏紧又放松，最后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杨小六叹了口气，道：“林墨筝，你若是真为她好，就该让她慢慢接触真相。不能再瞒着她了。”
瞒不住的。
如果到了现在还不揭开修灵界表面华美的装饰，等到内部的腐烂彻底侵蚀这里的时候，等待着叶愿潇的就不仅仅是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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