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安从游艇后一跃而起, 坠入海中染红一片的悚人景象,无一不落地被徐舒意看进眼底。

  无论商靳沉如何捂住他的眼睛,徐医生的情绪似乎更加不妙, 口口声声喊着救人,快救人, 精神快要碎裂似的。

  直到抵达某一个顶点, 徐舒意才彻底昏死过去,商靳沉旋即朝保镖说立刻离开, 无意间将徐舒意显宽大的西服衣袖往高一提。

  手肘内侧的密集针眼顿时叫商靳沉冷汗如瀑,砧骨的寒冷如同细蛇一般钻入了他的背脊,从下而上,炸得商靳沉的头皮一阵电击般的轰鸣。

  难怪……

  温如新会轻轻松松答应他的交换条件?!

  多一刻也不敢再耽搁,商靳沉像是丧失了理智, 仅凭着一丝底线的支撑,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身, 抱着徐舒意一点都不敢松手。

  商靳沉抱着人蹒跚地走到主控室前,朝里面掌管驾驶的人严肃道,“快一点,往最接近医院的市区开!!”

  .

  徐舒意的状况很不好,他的精神仿佛游离在虚无之外,等尘埃落定时,依稀有种破碎之后被重新组装的痛苦感。

  麻药的劲儿过后,浑身遍体的脱力酸痛,包括脖颈侧的刀伤,以及难以名状的苦楚融汇起来, 如同洪水猛兽般袭来。

  徐医生不得不咛嘤一声,“小陆......救救他......商三......救救他......”

  一片泛起赤红色血流的海浪宛若狂魔, 排山倒海地扑向他脆弱的头颅。

  商靳沉双臂环在胸前打盹,被他痛苦的呼唤声猛地一惊,瞬间清醒过来。

  徐舒意像是被梦魇迷住了心智,拔掉手背的静脉输液针,迷迷茫茫要找自己的手机。

  适时被商靳沉阻拦回来。

  徐舒意的意识在一瞬间回归于身体的疼痛,最主要的是记忆太痛苦了,他清晰地记起,自己像疯子一样向商靳沉施暴。

  这种失控太可怕了。

  徐舒意面无表情地说,“无论如何,是我引来的麻烦。”话音未落,目光自然降落在商靳沉的手腕上,缠绕紧密的医药绷带下,依稀有一点洇出血水的痕迹,是他发疯咬过的地方。

  痛苦到麻木的情感漩涡里,又重新添加了另外一种极致的折磨。

  都是我的错。

  徐舒意说,“都是我的错,我遇见温如新的时候,就应该提高警觉的,不论是小陆,或者是你......现在我只想求一件事。”

  徐舒意有些趋避商靳沉的视线。

  在这场意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假若没有他的话,可能一切会更好。

  “求你不要拦着我,我作为一直参与到事件中的当事者,有义务去当地警察局报警。”

  上一次。

  当他看见小陆宁可摔断胳膊腿脚的第一次,他就应该去报警了!

  商靳沉站在他的身边,安静地从床头柜拿出一根清洁的棉签,用被咬伤的手,死死摁压住徐舒意还在出血的针眼。

  保镖们听见屋内的响动,快速冲进来,直接被商总一抹幽暗的眼神劝退,纷纷低着头钻了出门,连护士医生也没叫来。

  商靳沉替他摁压了一会儿,像是努力地在维持着镇定,才说,“小意你理智一些,这个社会并非你所想象的,处处充满着光明,总会有一些阴暗的角落,黑白交接的地带,是你绝对不能触碰的。”

  “这里不是华国,我现在会尽最大可能保护你安全地离开。”

  至于其他的人,确实属于能力范围之外。

  徐舒意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坏了,他看向商靳沉的目光变得怪异,像盖着一层厚重的、窒息的、沾满灰尘的纱。

  商靳沉想起徐舒意狰狞地叫他去死的模样。

  他这辈子从未体会过的伤心,在某一个瞬间足以将商靳沉击垮。

  商靳沉说,“小意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你天职,是你骨血里融合的一个部分,你恨我把陆子安献祭了出去,你也恨陆子安现在生死未卜,可你!!”

  徐舒意条件反射怒视着他,“我怎么了?”

  商靳沉用手背轻触额头,俨然在控制自己的脾气。

  而后将徐舒意的手肘捏住转动方向,在手肘内侧,青色血管最鲜明的娇嫩肌肤间,明显地扎着几个针眼,没有在扎针后认真地处理,以至于又青又紫。

  徐舒意立刻警觉到,这样的潜台词或许代表着什么。

  当时因为他剧烈的反抗,给他打针的针管甚至刺透了肌肤。

  商靳沉换了种说法,“温环玉的死因是吸食D品过量。”

  这不可能!

  徐舒意一把捂紧自己的手肘,注射完液体后,他确实感到分外的瘫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难以控制的情绪突变。

  商靳沉怕他再伤害到自己,将徐舒意打横抱起,重新摁倒在病床上。

  徐舒意小幅度地挣扎,明显慌乱得像个孩子。

  商靳沉谨防他的每一个具有自我伤害的动作,连声说,“小意,你先不要紧张,温如新确实往你身体内注入了某种药物,他为了让我意识到这一点,不惜划破你的脖子。”

  “你的血已经被抽取化验了,差不多很快能出结果,你镇定一点。”

  徐舒意低声说,“我没事,你别碰我,我想稍微冷静一点,你先出去。”

  商靳沉顿时失去了镇定,捧住他发白的面颊,重重说,“小意,你不能推开我,你不能总是在任何事根本没有发生之前,就判定我的死刑!”

  “我的腿,是温如新设计派人撞断的!!或许,他的初衷是最好能撞死我!我比你还想要报警,比你还想要得到法律公平的裁决,但我不能让他痛快地在牢里逍遥快活。”

  商靳沉大约也有种随时被击垮的无力之感,纵使如此地被心爱之人拒绝,被无视,甚至被诅咒过去死。

  他依旧牢牢地抱住徐舒意,与对方发冷的四肢与面颊间不断摩挲,“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小意,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徐舒意紧咬着嘴唇,直到枯白的唇瓣被咬出一排牙印。

  商靳沉全程陪伴他到下午,医院的验血结果出来,一切的显示内容均呈现出阴性。

  只是有一项检查结果说,病患可能会因为某些违禁药物成分情绪不稳定,索性计量很少,几天后会慢慢代谢干净。

  商靳沉由内而外地松了一口气,起码温如新没有丧尽天良,给徐医生注射乱七八糟的药物。

  不过,商靳沉也算是再次体会到姓温的毒辣非比寻常,对方大约也是算准了自己不会老老实实地交出陆子安,提前给徐舒意注射药物,以达到双重保险。

  孰知,自己其实也孤注一掷,笃定陆子安在温如新的心底多少有点分量,才能狠心地刺陆子安那一刀。

  无论如何,商靳沉都打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而且往后要给徐医生配几个专用的私人保镖,避免温如新又杀出来个回马枪。

  得知自己没有染上任何脏东西,徐舒意的情绪也逐渐稳定,只是始终不肯说多余的话,人也沉默得有些吓人。

  商靳沉一路上谨慎照顾,替徐医生补办了护照才返回的华国。

  原本徐舒意打算立刻前往云藏,商靳沉却不同意,即使医院的规章制度再严苛,像他这种整天拿手术刀做手术的专家,若是不能保证自身的健康与情绪稳定,最好不要擅自拿别人的身体开玩笑。

  徐舒意没有说话。

  他现在不想说任何话,对于商靳沉来讲,商靳沉有自己的立场,他的腿遭受了那样大的创伤,无论如何报复温如新都是应该的。

  而他自己呢,则是活该挨了一场折磨,是他不够机灵,不够世故,也不够有能力。

  最惋惜地要数陆子安。

  徐舒意从内心来讲对他有一万个抱歉,这孩子被无端地卷进了阴暗的漩涡。

  若说温如新是刽子手的话,我更是货真价实的害人精。

  我......

  徐舒意突然联想到当初父母遭遇车祸横死,家里的一众亲戚都说他面相孤寡,瞧起来连一点人类应该有的情绪也没有,是尅死父母双亲的害人精。

  曾经的徐舒意能木讷地听取每一个亲戚对他的诋毁,可是他现在的内心世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徐舒意日日夜夜在思考着自己的过错,情绪低落到了无法开解的地步。

  都是我的错。

  徐舒意住回自己买的老旧房子,商靳沉则继续住在他的隔壁。

  两个人一整天并不怎么见面,但是吃饭的时候,商靳沉会走进徐医生的厨房,帮他端饭或者洗洗碗筷。

  要知道大名鼎鼎的商总十指不沾阳春水,能将手伸进充满洗洁精的水槽,认真又笨拙地清洗碗碟,简直比抬头看见UFO还恐怖。

  徐舒意被他驱赶着去吃削好的水果,除此之外,两人的对话之前还有甜有咸,或者干脆充满浓浓火药味的时候。

  徐舒意现在单方面拒绝任何沟通,他好像在一个瞬间越活越倒退了,甚至像在亲戚家小心翼翼的那些年的模样。

  只要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隐藏自己。

  商靳沉走神洗砸了两个碗,雪白的瓷器砸得满地碎碴子,带有洗洁精的水也飞溅了不少,搞得干净的地面又湿又滑。

  没让徐舒意沾手,自己的两条腿还在慢慢地精养着,还是努力伏低身躯,用抹布一点点清理干净徐舒意拖鞋附近的白瓷渣子。

  手腕那个伤口八成会留下一辈子的丑陋疤痕。

  商靳沉说,“小心一点,千万别扎脚上。”又说,“我今天好像进步了,居然只打碎两个碗。”

  徐舒意盯着那疤痕,同时说,“商三,我们结束吧,不对,其实我们一直也没有开始,所以,你以后不要过来了。”

  商靳沉没搭话,安静地将厨房地面的每一块白瓷碎渣擦拭干净。

  “为什么?因为我让你再一次狠狠失望了?”

  商靳沉冲洗干净双手间的泡沫,跟徐舒意说,“买点洗碗用的胶皮手套吧,男人的手也是手。”

  徐舒意扶着厨房的门框,“商三,我们之间有代沟......不,我是说,我们的价值观不一样,我想了很久很久,其实我们真的是很不合适的两个世界的人......”

  徐舒意叹了口气,“商三,拿出点你刺伤陆子安时的狠来,我们这样纠纠缠缠的,真的很累。”

  说到底,一个区区陆子安居然能成为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的最大阻碍。

  商靳沉一笑,或许带着自嘲式的轻笑,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大概正是温如新最希望看见的吧。

  不然,他传话叫自己领着陆子安去换徐舒意的命,不就毫无乐趣了?

  商靳沉将人领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却没有一同坐下的必要。

  站着时想说很多。

  例如,小意你能不能信我一次,我会给你一个很好地交代的。

  又例如,徐舒意,我并不是一个钢铁铸造的冷血机器,我会有伤心难过,也会有彷徨不安,甚至会有万念俱灰的时候。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在乎陆子安,不在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只在乎你,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商靳沉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将削好的水果盘往对方面前推了推,轻道,“最近我就不过来叨扰了,你不想做饭的话,李阿姨会每天来送饭。”

  徐舒意低着头,不停地抠动着清洁的指甲盖。

  他已经很久不做这种沉闷的动作了,在最初进入商家的前半年,瘦巴巴的徐舒意是最喜欢闷不吭声地抠指甲盖的。

  这是他最疏远他们兄弟三人时的微动作。

  这令商靳沉蓦得微红了眼眶,努力克制着情绪说,“陆子安死不了的。”

  而后仿佛是强行抽回全部的留恋,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