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靳沉的话令徐舒意万没想到, 人怵在门口站了半晌,突然关上门扭头走了。

  只剩下门叶闭合发出的声响。

  商靳沉大概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不由捂脸自嘲地笑笑。

  他太着急了, 明知道对方的性格别扭,可他也很复杂, 怀着对徐舒意的一千种不同形式的抱歉。

  但其实, 商靳沉心里有百分之一认为也好。

  假若当初父亲将徐舒意的悲惨身世全部抖落出来,可能他所带有的情感, 一半会夹杂着同情。

  完全不会如现在这般纯粹。

  正在自我开解,或者在自我反思。

  他把小张今晚给解放了,结果自己反倒要留下遭殃。

  谁想五分钟不到,徐舒意又擅自站了回来,小张给他的备用钥匙起了作用, 他看到商靳沉时淡淡道,“是小张拜托我来照顾你的。”

  商靳沉却看出他换了身居家的衣服, 应该洗过脸,双鬓湿漉漉的紧贴在雪白的面颊。

  商靳沉不无无奈,“真残忍。”

  潜台词是连一个止疼的抱抱都不给的人,却能听无关紧要人的祈求,主动过来陪他度过长夜。

  徐舒意则说,“我们的口头协议里,没有用身体帮助病患止疼的部分。”

  商靳沉欲笑不笑,之前他一定会用并不明显地嘲弄挡回这一击,不过现在不同了。

  他想疼惜徐舒意,真正地疼惜这个男人。

  算是作罢道, “先过来吃饭吧。”

  饭后的商三有一个小时的锻炼安排。

  他先平躺在史密斯架上,用双手推举不算太重的杠铃, 来锻炼常用的双臂、胸肌、以及腹肌,然而运动量不易过大,避免血流速度加快,引起创口部位充血。

  一切还必须保持着小心翼翼。

  徐医生帮他严格紧盯着数据。

  即使如此,商靳沉还是喊了声停,平躺着用手捂住眼睛,任凭被汗水打湿的卷发沾在手背。

  徐舒意连忙半跪在他身旁,认真检查着右腿的外部固定支架,保护得很周密,创口也及时清理消毒,没有渗透出组织液来。

  “怎么了?很疼吗?”

  商靳沉隔着手指,明显能描摹出对方关心的面孔,正因为是徐舒意在身边,才使得自己做任何痛苦的事情,突然变得愈发难以坚持。

  “没事。”其实商靳沉的心底很有事,他以为自己是个成熟的成年人,能够理性处理常人不能轻易解决的任何问题。

  只是他又不停歇地想起手机里录下的那些话。

  仰头的每一个视角里,总能看见徐舒意认真的眼神在打量自己。

  那么的平静,仿佛从未生长在阴暗的角落,也从未遭受过任何缺少阳光普照的关怀。

  任何人都看不出徐舒意的成长经历有多么的糟糕。

  毕竟他太优秀了,包括商靳沉也一度认为,徐舒意的冷只是性格使然。

  可是。

  可是谁都没有更深一层去挖掘过,徐舒意的冰冷硬壳究竟由谁来创造。

  商靳沉只要一瞧见徐舒意的眉眼情态,他总是会去回想,是什么令他变成一个不会喜怒哀乐的人?是怎样的苦楚使得徐舒意的情绪僵化,逐渐变成一个只会保护自己的强大战士,而只会用麻木的态度驱赶任何一个靠近的人?

  而我在徐舒意短短的26年中,是否有7年的时间里都在加剧着他的淡漠?

  只要稍微一回想,商靳沉的腿立刻抽疼得要断掉似的。

  宛如用剧烈的疼痛在告诉他。

  你并非无辜,你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是活该的。

  他说,“抱歉,我今天的状态不好,可能完成不了你安排的任务。”

  商靳沉后悔了,他急于向徐舒意求拥抱,却忘记了懊悔的情感,会因这个人的存在,一点一滴地积累,最终排山倒海地压向自身。

  他真不该把徐舒意留下。

  徐舒意倒是没看出他的踟蹰,摸了一把商靳沉的额头,汗涔涔的,于是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了一下。

  商靳沉捂住眼道,“没事,你不用管我的,我可能是状态不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徐舒意说,“不行,你都疼成这样子了,我稍微给你放松一下。”

  徐舒意!

  商靳沉缓慢地松开手掌,露出一条指缝,天地狭窄的空间里,有一抹清瘦的身影,快步地走又快步地来。

  他拿来了干净的毛巾和温水,替商靳沉擦了身,虽然是躺在健身器械上,徐舒意手脚麻利,完全没有令人感到任何不适。

  徐舒意!

  随后徐舒意帮他很好得按摩两条腿变松弛的肌肉。

  平常无论花费多少精力、时间、金钱堆砌起的健康身躯,短短两个多月便能摧毁成一座枯城。

  徐舒意谨慎小心地揉捏着略显松垮的肌肉,鼓励他说,“以后不要抽烟,烟瘾犯了的话也得忍耐一下,你的骨头愈合趋势很好,成也萧何败萧何,不要在关键的时刻功亏一篑。”

  没能当面教训的话,徐舒意决定放在合适的时机说,毕竟商三少爷油盐不进、唯我独尊是众人皆知的事。

  迂回的劝诫可能比较适合他。

  商靳沉在疼痛中慢慢感知,他的双腿除了刀割般的撕痛之外,还有一点慢慢枯萎的僵硬。

  徐舒意的手指尖簇着星星点点的凉,在荒原漠地里浇灌着细丝小雨,给饥渴的荒芜带了些许燎原般的生机。

  商靳沉说,“徐医生,你能多摸我一会儿吗?我的腿感觉跟平常不一样。”

  小张的手法是狂风暴雨,而徐医生的手法则是润物细无声。

  他喜欢。

  徐舒意专心按摩,“我在说抽烟的事,你真喜欢答非所问。”

  “好,”商靳沉将脸整个转向他,“我一定把烟戒了。”

  徐舒意哑然,手指甚至停了下来。

  他不并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说在生病期间,不要抽烟影响病情康复。

  商靳沉道,“徐医生,你的名字起得真好。”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俩好像突然转入了两个频道,连最基本的提问与回答都做不到。

  徐舒意弯了弯嘴角。

  商靳沉接着说,“徐舒意,徐舒意,你瞧,取掉姓的话,只剩舒意二字,带有舒展且舒适的蕴意。”

  他的一番解释,倒是令徐医生不自觉产生了另外一番回想。

  “这名字是我母亲给我起得,”徐舒意有点不好意思地掩饰了一下尴尬,搬来一张小矮凳坐在上面,“据说我父亲给我取得名字原本不是这个,他说他自己太过仁慈心善,一辈子吃了这四个字的苦头。”

  徐舒意其实从未跟商靳沉提起过关于父母的事情,他们每次见面总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堪堪在下,猫见了耗子,老鹰见了蛇,他总是被商靳沉残酷的眼神狠狠压制,不得翻身。

  哪里想象得到,两人坐在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还能心平气和谈论某件事的情景。

  “我父亲从我的祖父手里分到的家产不多,一个规模很小的机械二次加工工厂,他不想与兄弟姐妹们争夺,总认为会破坏彼此间的血脉亲情。”

  徐舒意跳过商靳沉特别想听的部分,“他希望我能更加强韧,少一些优柔寡断,所以我差一点叫徐韧昊。”

  徐韧昊?!!

  商靳沉丢开常年维系的霸总包袱,哈哈哈狂笑几声。

  他真是不敢想象,徐舒意这般的美人,假若头顶着如此阳刚的名字站在自己面前,恐怕一场惊艳的初遇,会变得彻头彻尾的笑场。

  徐舒意原谅他的笑声,毕竟他为了分散商靳沉的注意力,令他不再关注到两条腿上,算是很尽心了。

  徐舒意也忍俊不禁,“我母亲则希望我一切遂愿,不要与世纷争,也不要孤傲孑立,事随心愿,心想所成,百世无哀。”

  徐舒意突然觉得说自己名字的内涵给商靳沉听,是一个极坏的主意。

  他的名字寄托了父母最好的祝福,却完全没有显灵。

  蓦得闭上嘴巴,低头只看着双手。

  商靳沉冥冥中感觉到了,不由插嘴说,“你现在这个名字真的很好,舒意舒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

  徐舒意知道他嘴又欠了,在商靳沉的小腿轻拍一把,“你才是蛇精。”

  商靳沉早防着他愠怒,猝不及防将人拉进怀里。

  求抱抱的心愿今天必须得达成,若不然他心底的窟窿,疏疏得刮着寒风,谁能给他满足和温暖?

  “好,我是蛇精。”商靳沉温柔的抚摸着徐舒意的后脑勺。

  一辈子能缠住你,也是蛮不错的。

  人都说白天提到什么,晚上就会梦见什么。

  徐舒意梦见自己被一条大黑蛇紧紧缠死,那蛇也不吃自己,像是献媚,又像是渴求温暖,蛇头穿进他的睡衣,贴着锁骨吐出鲜红的信子,而蛇尾凉凉地盘缠着双腿,依恋又贪婪。

  徐舒意险些喊出声,睁开眼时还紧捂着嘴。

  他想起来了,商靳沉好像就是属蛇的。

  而他自己是属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