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的拘留所叫留置场, 按照商靳沉暴揍假扮鲨鱼吓人的那几下,除了要赔偿人家的全部医疗费之外,还得交一定数额的罚款。

  最主要是, 商靳沉得蹲几天异国他乡的橘子。

  林子善匆忙办理好一切相关事宜,领着人火速来接他们的总裁大人。

  索性是留置所的卫生条件比较好, 万一太脏乱差的话, 他们家那位吹毛求疵的商总,指不定又得再出点什么意外。

  其实林子善也委实想不明白, 在他的眼中先不谈商靳沉的工作能力出众等等的加分项,确实是一个心思多变、嘴巴刁钻,叫许多人吃够苦头的家伙。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商靳沉绝对是个最典型的利己主义者, 凡事必须得先自己舒坦,然后才是所有人的舒坦。

  如此个性的人一般极其有野心手段, 在赚钱方面绝对不会有所心慈手软,但是生活中,必须得有像另外两位副总那种海纳百川的胸怀,才能跟这位钻进同一个战壕浴血奋战。

  林子善忽然又觉得。

  商靳沉蹲橘子竟是如此自然的一件事。

  没有顶级家世背景的烘托,这位爷的张狂本就属于没被社会历练过的千般锋芒,又从不喜欢委屈自己而悄悄收敛。

  要不要让他多蹲两天?

  当然不行!!

  林子善将人从里面接出来,商靳沉的精神比想象的好一点,没有什么萎顿的迹象,看起来像随即爆发的火山,另外三个关进去的街头混混也不敢招惹他。

  在日本打架属于刑事案件, 而且先动手的一方绝对是过错方,只要对方拿着医院的验伤证明告到法院, 商靳沉还要准备民事裁判。

  林子善提前找到了那个家伙,可能对方带警察去的宾馆非常高档,使得那人起了贪念,而解决贪念的最好途径就是用钱。

  商靳沉当时瞧见警车出现在附近,除了给徐舒意打电话之外,第二个则是给林子善发信息。

  林子善下了海洋公主号,马不停蹄地过来捞人。

  幸亏商靳沉本身是继承家业的企业总裁,否则返回龙城立刻会被解雇,打架滋事的污点要跟着他的电子档案一辈子。

  商靳沉完全不愿意碰触自己的头和衣服,生怕沾了虱子,尤其是五天没洗澡,冷饭又不爱吃,浑身上下掉了几斤肉,眉眼立刻愈加深邃锋利。

  林子善吩咐酒店的人给他烧了一浴缸柚子叶熬得水,浸泡在里面可以去晦气。

  商靳沉彻底沉在满满一浴缸的水底,蓦得从里面坐直身问,“徐舒意安全回去了?”

  林子善:?

  林子善道,“回去了。”

  林子善这几天舟车劳顿得处理着某人的事情,没料想还得关心徐舒意的部分。

  他只是个普通的生活秘书啊~

  林子善认真回复,“徐先生已经开始正常上下班,而且......”善于洞察的小秘书悄咪咪地看了一眼不变声色的商总。

  “而且徐先生从本宅搬走,估计这两天住在健康花园小区那栋房子里了。”

  林子善隐约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商靳沉浑身显露出来的低气压感,比从橘子里捞出来的时候更压抑许多。

  商靳沉道,“去请个理发师过来。”

  用手扒拉一下湿润的卷发,“我怎么感觉头皮有点不对劲,千万不要沾上了虱子,小日子真是从里到外都喜欢吸血。”

  林子善准备离开。

  商靳沉大概麻木了几天的神经,在柚子水的浸泡中缓慢地恢复活力,又问,“你下海洋公主号的这段时间,温如新有没有过来询问过什么?”

  “没有。”

  林子善可以很肯定,他不是商靳沉身边的行政秘书,也不是特别助理,行业规矩也是非常清楚的,不该跟任何会泄露雇主信息的人物过度交流。

  “但是吴明勋吴先生,三番两次过来邀请我喝酒,我不知道他与您之间的交情如何,也没有跟他讲任何关于徐先生方面的情况。”

  商靳沉道一声知道了,挥手示意他走开,而后又默默地沉入浴缸底。

  .

  好热,好闷。

  徐舒意被一股强劲地力道死死压制,胸口被无数条触腕盘缠,抚弄,身体则仿佛被钉在木架间纹丝不能乱动,等着湿热的触手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像一块密封完好的乳酪盒子,有人轻轻地掀开表层的铝箔纸膜,然后探进两根手指,不停地将平滑的乳酪搅动,揉出黏腻的泡沫,意图将乳酪弄出合适的形状。

  不!

  徐舒意大汗淋漓地从地面坐直身躯,因为席地而卧的原因,铺在新家的薄地毯像是案板一样,盛放着他不停流汗的湿漉身躯。

  不该做这种荒唐的梦的。

  徐舒意捂着脸微微换气,希求过速心率能尽快减慢下来。

  而后起身检查了一下随身带来的几个行李箱,暗忖幸亏父母的遗像还装在里面,没有看到他奇怪的丑态。

  托英语不错的福,勉强顺利从日本摸了回来,试想一个语言一窍不通的人,在陌生国度真是步履维艰。

  回到华国后。

  他先返回商家收拾东西,找了个很好的借口说商三与同窗叙旧,暂时要延迟几天回来。

  商凌云也不可能真去问商三。

  徐舒意恰好提出要搬走的决定,他说跟科室领导说好的,如果批准他这次休年假,回来后一周需要值一次夜班。

  商凌云知道商家给了他很多恩惠,但也同样赋予了很多枷锁。

  徐舒意26岁,已经是成年人了,再管不住,也关不住了的。

  商凌云嘱托他有空就可以回来瞧瞧,假如工作太忙碌便罢了,逢年过节的一定要回家吃团圆饭。

  徐舒意买房子买得急切,目前的经济状况稍微有点跟不上节奏,等下个月开工资的话,可以先买点家具。

  例如先买张床。

  徐舒意瞧了一眼地板上临时买得地毯,才睡了一晚上已经开始被硌到睡不着觉。

  想当初,他是怎么在亲戚家的地板上睡得那么香的?

  看来必须得先买张普通床。

  徐舒意原本打算先贴壁纸,再往屋子里进家具,水电什么的都不用改,主打的就是一个省钱简洁。

  徐舒意回来上班立刻赢得同僚们的热情关注,毕竟徐医生上班几年,从来都标榜的是个爱岗敬业,不迟到不早退。

  徐舒意将买的小礼物分发一通,护士小姐姐们更是用零食作为回报。

  徐舒意今天的门诊安排在下午,而早晨院长要进行每周一次的行政查房,院长办公室和相关的职能处室商定被查房科室为肛肠科、骨科一病区、肾内、疼痛科、 ICU。

  科室王主任连声说,“小徐啊,幸亏你提前回来了,咱们科少了哪一个也不能少了你这个门面担当啊。”

  此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夸赞徐舒意的技术拿得出手,深得病患们的一致认可,二是夸他长得好,站在一堆强壮的骨科医生里画面清奇。

  查房参加人员为院领导、职能处室领导、大科主任、被查科室主任、护士长。洋洋洒洒二百多个人,一半统一穿着白袍,从办公室开始走起再到医院住院部,查得事无巨细。

  骨科一区抽查四位参保病人,基本符合一包管理要求,医生在次均费用控制方面做的较好,又查五位住院病人,各项都合格。

  原本几个科室走过来,院长对骨科一区这边的考核是挺满意的。

  忽然从走廊病房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叫声,护士长连忙给身旁的小护士递了个眼色。

  那个小护士连忙往病房里跑去,心说本来都安顿好的,要孩子乖一点,怎么说闹就闹,一点也不分个轻重时候。

  黄忠虎给住院部的医生打了个眼神,那医生赶紧快步走进去瞧瞧是哪个小祖宗砸场闹事。

  没一阵便回来了。

  幸亏院长没有往那间病房里走,要不然熊孩子的不得哭死给他看。

  徐舒意走在后面,轻声问怎么了。

  住院部的医生小李说,“这小孩,不听劝告偏要在马路上违规骑电动车,一不留神跟人家车追尾了,直接撞得全身多处骨折,尤其是手指和脚趾都是外露克氏针,这几天该取了,不过有点发炎,所以住院消炎一下。”

  “刚才是他妈妈端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了,孩子每天看见钉子在手指外面戳着,有点敏感,一时情绪没控制好,把开水泼了回去。”

  徐舒意心底一揪,“没有把他妈妈泼到吧?”

  小李说,“什么?泼什么?”

  反应半晌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哦哦,没有,要是真泼到了,我也不会这么快出来,真是,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自己的爹妈跟见了仇人似的,反而对从未见过面的陌生明星爱得死心塌地的。”

  徐舒意想,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吧。

  前提是,有人爱才行。

  下午他便在门诊见到这位小朋友。

  说是小朋友其实也不算小,起码也有13岁左右。

  最令徐舒意意外的是,这个孩子的父母居然都是他的熟人。

  两人推着孩子进门,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徐舒意戴着口罩,两人使劲巴望半天,才把他给硬生生瞧出来。

  那女人试探地问了一下,“请问是徐舒意,徐小少爷吗?”

  男人则退出去两步,认真看了门口的电子名牌,确定真的是徐舒意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弹了,朝妻子尴尬地点头说,“真是小意。”

  女人立刻应笑道,“小意啊,真的是你啊,我是宋姨啊,还记得我吗?之前在你大伯家里做家佣的啊。”

  徐舒意也看出两人的身份,淡淡回复一句,“我还记得你。”

  你们,我都记得。

  每天给我吃馊掉的冷饭冷菜,把我唯一的校服拿去擦机油,让我睡在杂货房的人。

  徐舒意心底忽然冒出点异样的情绪。

  奇怪,当时他也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现在怎么突然有点感觉了。

  叫宋姨的女人说她们夫妻俩早都不在徐家做事了,徐家现在不如从前,请不起太多的家佣,如今他们在家政中心当保洁。

  宋姨言笑晏晏道,“还是小意你最有出息了,你大伯抠成那个样子,连一度电都舍不得让你用,你居然做了医生,做医生多好了,你看我们家这个小王八蛋,一场手术花了8万多,给你们医生的分成都不知道有几万。”

  提到不争气的儿子,忙将那熊孩子往徐舒意面前推了一把,“你也别发呆了,快叫小意哥哥,这个小哥哥以前啊还让你爸帮忙修过大少爷不要的自行车,瞧瞧人家现在多有出息。”

  小孩儿原本手指与脚趾露在外面的部分肿得胀疼,被他妈妈碰一下愈发骂道,“喊什么,你有病啊!别碰我,我警告你们tm的别碰我!”

  “好了,都住口。”那男人将两人都叫住,也不看向徐舒意,拽住孩子的轮椅,直往门诊外走。

  “不让他看,咱们换一个。”

  男人的举动无疑叫女人生气,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小意这个号要20元,再挂一个还得花20元,咱们家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那那那……排队也得好长时间!我真的要被你们父子俩给气死了,这是活生生要我死啊!”

  男人原本没有声音,出门一转弯后,咒骂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你敢让他给儿子看吗?你忘了你怎么数落他是个扫把星的事情?!他把自己父母都给克死了,万一那钉子拔歪了,咱们儿子的手脚报废了怎么办?!”

  女人的吵闹声逐渐消失。

  徐舒意切换了下一个病患,脸上木木的,没有什么特殊变化的表情。

  父母死得时候,他站在两具尸体前,像具空洞的躯壳,没有感到特别的痛苦,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这个世界不会关注你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们只会嫌弃的说,这是一个丧门星,这是一个白眼狼,这是一个拖油瓶,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直到现在,徐舒意也是一个机器人。

  徐舒意捂着脸,趴在办公桌上,其实他也很想捂住心脏,问问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坏了,坏到哪里了?为什么他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心底居然没有一点涟漪,眼角不会泛起一滴眼泪?

  他肯定是不正常的。

  黄忠虎从门口路过,又折回来看了他两眼,走过来摸一把徐舒意的头发,问道,“肚子饿了吗?怎么脸色惨白惨白的?”

  徐舒意摇摇头,“没有,反而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黄忠虎笑道,“那陪我这个老房东,随便吃点如何?”

  徐舒意一想,也对啊,这位也是我的债主。

  怎么忽然之间,全世界都变成了他的债主呢?

  两人在小区附近找了家炒菜馆,黄忠虎跟他讲,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稍微喝点酒,正所谓一醉解千愁。

  徐舒意笑道,“我这个毛病可能确实得需要点酒,但是我明天安排了三场手术,手不能抖。”

  黄忠虎不再劝他,凝视着对方的脸道,“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用手搬动自己的五官,“你刚进咱们科室的时候,感觉你挺高冷的,后来发现你也不算是高冷,应该是面部表情管理得太好了,按照你这种面相的话,将来必定可以做大官的,因为能藏得住事。”

  徐舒意无奈地摇摇头,“黄哥你酒量不行啊,我这人最藏不住表情了。”

  黄忠虎道,“本来感觉你稍微好转了一点,今天是怎么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徐舒意也学他搬住眉眼五官,“是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黄忠虎哈哈笑着打开他的手,“别瞎扯,我这老皮肤经糟.蹋,你这眉目如画的小鲜肉,眉头皱多了会变成真的皱纹。”

  徐舒意笑笑松开手。

  晚饭后两人分别,临行前黄忠虎忽然提醒道,“别忘了咱们每周一汤的约定啊。”

  徐舒意连忙应允,“快了,我估计下下周能请你周六来喝养生汤。”

  黄忠虎心满意足招手,“走了。”

  徐舒意往小区走,健康花园的路灯一向不怎么明亮,包括上楼的电梯也有些陈旧。

  徐舒意盯着表面不怎么新亮的电梯门,用手再照着黄忠虎做的模样,搬开五官,隐隐约约特别丑,像罩了一层虚假的伪装。

  好丑。

  电梯门适时打开。

  昏暗的楼层里只点着两盏低瓦数灯泡,迎面扑来的沉香香烟带着甘甜的气味,在暗光下勾勒出一个身穿西装的挺秀身影。

  商靳沉喷一口烟,笑问,“干嘛呢?这个岁数还玩鬼脸游戏?”

  徐舒意立刻站好,收回手,一双被搬得红通通的眼睛蓦得睁得很圆。

  “你头发呢?”

  商靳沉原本每天梳理到光可鉴人的潇洒发型不见了踪影,毛寸短发使得他的眉眼五官变成了另外一种风格。

  从正统的潇洒不羁,眨眼衍变成一种不服管教的痞气。

  商靳沉叼着烟摸摸头,蹲橘子的事情便叫它尘埃落定吧,关键是他站在这里等了快两个小时,期间还处理了几个文件,尤其对方还满身沾了点酒味和消毒液味。

  这个......就会使心情变得不怎么好。

  商靳沉本想从职业道德的层面入手,谈一下徐舒意提前走掉的两天。

  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

  他改了主意,伸手把发怔的人从里面拉出来,用手指向门道,“我站得腿快绷不住了,进去坐一下。”

  徐舒意终于从发型问题中惊醒,直接拒绝说,“里面没有坐的地方。”

  商靳沉道,“那你每天只躺着?”

  躺着。

  徐舒意忘却的回忆立刻如同潮涌倾袭而来,尤其始作俑者距离他如此的靠近,几乎与那天强行推倒他有些许相似。

  徐舒意打开屋门,随手拨开电灯。

  屋内瞬间明亮如昼。

  一眼到底的环境确实叫商靳沉不怎么接受,只是屋里一点住人的气氛都没有,沿着墙角摆放几个行李箱而已。

  “你就这样?”

  这种条件,便放弃在我家住,擅自地跑来吃苦受罪?

  徐舒意淡淡看他,“再见。”直接关门。

  商靳沉眼疾手快,把门框死死摁住,“不是说我要进去看一眼的?”

  徐舒意一直被他牵着走的,今晚跟吃了大力丸一般,两人在门口僵持半晌,商靳沉居然没能轻松推得过他?

  商靳沉总感觉徐舒意的低气压挺明显,应该不是从看见自己的一瞬间,就不肯让开一点距离。

  “让我进去。”

  以前在本宅的时候,没有他进不去的门吧?徐舒意果然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根基后可以肆无忌惮了。

  徐舒意又道,“再见。”

  商靳沉硬憋了半天,手指勒在门沿痛得钻心。

  其实徐舒意也是一样会疼的。

  商靳沉意识到这一点后,缓了很长一个停顿,内心经历一场理智与情感无与伦比的殊死搏斗,才狠狠紧闭眼睛,又犹豫地解释道,“我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