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过雨,一扫闷热。
室内开着窗,凉爽的风阵阵吹进,撩动纸张。
柏成钰一手撑着脸,另只手转着笔,盯着对面认真查字典的李锦程。
他发现李锦程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认真专注时,会微微翘起上唇,眨眼的频率也会下降。
如果这时候打扰他,秀气的眉毛会皱起来。
柏成钰轻挑了下眉,用笔杆戳了下他左脸的酒窝。
出乎意料地,李锦程好像没很生气,抬头看他,眼神在询问“怎么了”。
柏成钰胳膊肘顶着桌子,靠近他些,仔仔细细地打量,问:“你最近是不是挺开心的?”
李锦程微微一愣,随后点点头。
柏成钰扬起唇角,眉眼愉悦:“为什么开心,因为我?”
李锦程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是。”
柏成钰“啧”了一声,瞬间没了兴致,拾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过了半小时,戳戳李锦程:“你快给我看看。”
被打断思路的李锦程握紧笔,并不想看。
他又说:“是不是和我舅舅的签名一样?”
闻言,李锦程立马抬了头,凑过去看。
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签字,一旁摆着张上学期的成绩确认单,最后一栏签着一个字体遒劲有力的名字:柏腾。
李锦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是好,和柏叔叔这个人一样好。
柏成钰指尖敲了敲他写的字,“怎么样啊,像不像?”
李锦程盯着那字,摇头,“不像。”
柏成钰觉得没意思,扔下笔窝在沙发里玩游戏机。
窗外天空渐渐烧起红橙色的云,横亘在蓝白色的天空中。
翻译完最后一篇英语文章,李锦程该走了。
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回头看向沙发上的柏成钰,犹豫了一下,问:“这些,还要吗?”
柏成钰抬头看了眼他指着的桌上废纸,又把视线投回屏幕,手上快速地动着,“不要了,你扔了吧。”
李锦程应了一声,把那些纸收了起来,叠好放进书包里。
晚上,李锦程拿出那些纸,翻翻找找。把柏成钰乱写的丢掉了,留下那张带有柏腾签名的。
他比着尺子,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下柏腾的签名,夹进了日记本里。
李锦程有一点开心,又忍不住翻开日记本,盯着那签名看。
一会儿,把日记本放回。拿过书架上治疗口吃的书,照着读了起来。
李楠进屋换工作服准备去上班,见他捧着书,好奇地问:“这段时间怎么练得这么勤,之前看你把书买来也没用过。”
“多读读,有好处。”
“也是。”
李锦程叫了声“姐姐”,回头看她,“桂花糖,还有吗?”
“还有,你要吃?”
“给同学。”
李楠拿了一罐放在桌上,连同李锦程放在他包里的钱,“这些钱是你自己挣的,姐姐不能要。”
李锦程不收,“住房子,要钱。吃饭,要钱。上学,也要钱。”
“我有钱,够咱们花,不缺你这些。”
“姐姐,很累。”
李楠知道自己弟弟的倔脾气,拿回钱,留了二百给他,“这些是零花钱,想吃什么就买。”
“不吃,不要了。”
“那就买书买文具,这些都是你上学要用的。”
李锦程想了想,他正好缺一本英译汉词典,便接过了钱。
李楠去便利店上夜班后,李锦程做完家务。取下墙上挂着的布袋,打算去不远处的平价超市。
刚过十点钟,这个点正好是食材打折的时候,可以低价买到一些品相不太好的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挑到便宜的牛肉。
他低头锁好门,转身看到新搬来的邻居时一怔——是他的物理老师,郑斌。
“......郑老师?”
郑斌个不高,脸青白,戴个黑框眼镜,高度近视镜片将眼睛拉成一条窄缝。
他抱着烤箱,笑眯眯地对李锦程说:“李锦程,你住这里?”
李锦程点点头,看了眼敞着门的屋子,地上杂乱地摆着物件。
他不免疑惑,实验中学的老师工资很高,为什么要搬来这样的地方?
“我妈妈生病了,要花很多钱治病,这里能省不少房租。”郑斌适时解释,他眼神向下,盯着李锦程短裤下露出的半截雪白的小腿看,又问:“老师给你的题做了吗?”
李锦程“嗯”了一声,“做了。”
“正好,老师现在就住你旁边,有不会的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谢谢老师。”
“不客气。”
李锦程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攥着布袋要走。屁股被人不重不轻地拍了拍,他停下脚步回头。
只见郑斌收回手,笑着说:“裤子蹭上土了。”
平价超市在马路对面商场的负一楼,李锦程在一堆堆被挑剩下的蔬菜中,精心挑选出一些。
又拿了一兜特价芒果,只是皮有些皱巴,生着黑点。但里面并不坏,也很甜。
今晚很热,已经十点钟,还是闷得喘不上气。李锦程想了想,在冰柜里拿了一支五毛钱的老冰棍,去收银台接了账。
商场外的广场上,有一个音乐喷泉。清澈的水流从天鹅口中流出,激起白色的泡沫。
因为流水的缘故,喷泉旁边要凉爽一些。
李锦程把帆布袋放在长椅上,拆开冰棍,小口小口吃着。
抬头正好能看到商场外最大的那块屏幕,此时正放着广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正举着手机对着拍。
黑色的背景,跳跃着白色的字母。等拼成一个词时,李锦程才发现,这个“Armani”和他一件T恤的印花是一样的。
他忽地想起去年在金街,那个男人为什么对他当时穿的衣服嗤之以鼻了,大概是把他当成了爱慕虚荣的人。
随着前面女生的一声惊呼,广告中出现一个人。他穿着深黑色时装,深V领,露着雪白的颈。
脸上并未有什么色彩,却美得夺目。精致高级的脸占据整个大屏幕,也找不出半点瑕疵。
右下角标着品牌代言人的名字:林恣意。
变换的广告画面映在李锦程的眼睛里,他不禁喃喃:“真漂亮。”
无论是衣服,还是人。
手里的冰棍被高温蚕食,融化的液体滴在洗得陈旧的卡其色短裤,落在侧边开裂的帆布鞋上,留下粘腻廉价的痕迹。
对于李锦程来说,近期最值得期待的事,就是每周日和柏腾的见面。
这天周六下午,他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好,期待着明天能见到柏腾。
做完最后一篇完形填空,整理好词汇。再抬头时,发现窗外已经黑了天,风越吹越大,吹落了一地的红色木棉花,吹来了倾盆大雨。
柏成钰想让李锦程留宿一晚,外面雨太大,实在不好走。
李锦程不想让姐姐一个人在家,但外面已经开始打闪,就算开车送也不安全,就只好同意了,借他手机给姐姐打了电话。
柏成钰看他蔫巴巴的样子,感同身受地说:“我明白。”
他拍拍李锦程的肩膀,“和我舅舅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比较有压力,你辛苦了。”
听他这么说,原本还有些不乐意的李锦程,心里突然开心了一些。
他觉得柏成钰有些不知好歹,能天天见到柏腾,明明是件很好的事。
“不过你放心,舅舅今天应该会回来的很晚,或者不回来。”
“为什么?”
柏成钰移开视线,伸了个懒腰,回答地漫不经心,“每年的今天,他都会这样。”
已经夜里两点钟了,李锦程没能睡着。窗外大雨如注,电闪雷鸣。
李锦程害怕打雷,但并不是惧怕雷声。
而是在闪电亮起到传来雷声的时间段里,神经会高度紧绷,等待雷声的到来,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
柏成钰睡眠质量极佳,雷声也没能撼动他半分。
李锦程紧闭着眼睛蜷缩在床边,用被子蒙住头。
他想去把遮光窗帘拉上,可能会好一些。刚坐起身,在雷声间隙,听见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李锦程犹豫了片刻,下了床。因为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他摸着墙壁出了门。
对面是柏腾的卧室,门开着,没开灯。
借着闪电的光,李锦程看到他正靠在床头,一只胳膊挡着眼睛。
放在门口的大花瓶倒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水浸湿了他的棉布拖鞋。
李锦程往前走了两步,踩在水上发出湿哒哒的响声。
柏腾也听见了,依旧维持着现在的姿势,声音低沉,“王姨,麻烦帮我倒杯水吧。”
李锦程看着他,抿了抿唇,随后轻手轻脚地下楼。
到一楼的净水器接了杯温水,送回房间时,柏腾侧身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他把纸杯放在床头柜上,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熏得眼睛都有些痛。
柏腾还穿着西装,鞋也没脱。紧紧地闭着眼睛,呼吸有些粗重。
李锦程垂眸,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帮柏腾脱了鞋,又半跪在床边,给他脱了西装外套,伸手去抓被子盖好。
房间骤然闪起亮光,李锦程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雷声地来临。
几秒钟后雷声轰鸣,他只觉手腕又热又紧,睁开眼睛,骨节分明的大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细小的手腕。
柏腾微微弓着腰,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中,眉头紧紧地皱着。
又是闪光过后的雷声,李锦程梗着脖子,没让自己闭眼,清晰地看到柏腾脸上的痛苦,抓着他的手也在抖。
原来柏腾和他一样,也害怕打雷。
李锦程心里很难受,他胆子也大了些,指腹轻轻触在眉间那颗痣,抚平痕迹。小拇指蹭到眼睛,沾了点湿意。
他凑近了,模糊地看到柏腾的睫毛是湿的。
抢在下一次轰雷掣电前,李锦程伸手捂住了柏腾的耳朵。
就像酗酒的父亲,满嘴污言秽语,挥着皮带抽向他们姐弟,姐姐紧紧地捂着他耳朵那样。
姐姐替他挡去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他也能替柏腾挡去可怕的雷声。
柏腾好像真的没那么可怕了,眉心舒展了一些。
李锦程不自觉扬起唇角,更加认真地帮他捂着耳朵。
过了许久,他的胳膊有些酸了,便轻轻躺在柏腾身边,手依旧捂着他露着的耳朵。
李锦程像是听到柏腾说了什么,他凑过去,听见柏腾小声地喊着:“小樱。”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柏腾睡得正熟。
李锦程给他盖好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才刚过五点钟,他躺回床上想再睡一会儿。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声“小樱”。
听起来像是女性的名字,会是谁呢?李锦程不知道。
他手很酸,心也跟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