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九十三章 | 93. 梦中人

  【感觉应该是个好梦】

  万径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愣了会儿。他不知道是否和失忆有关,但有时候面对着镜中的自己他会觉得那人并不是他,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为此他忍不住朝镜子又凑近了些,一点点打量起这副应该熟悉的模样。可越是看得仔细,那种陌生感便越强烈,万径甚至开始觉得镜中人正在分崩离析。

  外头传来一声呼喊,拉扯着思绪回到现实。万径醒过神来,鞠水洗了把脸,然后走出洗手间。

  十点是每日的巡房时间,今天值班的是那个姓林的实习护士,她上月刚满二十岁,天性活泼开朗,性格讨喜,不仅嘴甜会说话,做起事来也利落,因此疗养院从医护人员到长辈都有不少人相当喜欢她。

  林护士正在帮忙整理床铺,只听她一边将睡乱的被子铺平掖好一边喃喃自语:“今天下好大雨,估计是不会停了,没法去花园放风。”她熟练地铺好床,接着拿起电视遥控器,继续道:“我看看,六十……八,电影频道,你平时就爱看这个台,是不是?”

  狂风把雨水吹到玻璃窗上,雨声连绵地铺满了耳朵。春末夏初是台风的季节,早在一周前气象局就发布了台风预警,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天。刚才电视里还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在节目最后提醒电视机前的观众,今天下午台风将从东南沿海地区登陆,让人们不要出门,做好防风防汛工作。

  林护士对他的照顾程度早就远超正常医护人员对病患该有的关心,万径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这个小姑娘对自己有意思,但除了客套地笑一笑,以示感谢以外,他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说实话,万径认真思考过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好感,然而思来想去,唯一具有吸引力的就只有这副皮囊。毕竟连他自己都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感到茫然无知,又如何谈得上什么人格魅力呢?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万径从林护士手里拿过了遥控器。

  雨将外面的世界笼罩起来,电视荧幕上画面闪烁。今日注定是无聊的一天。

  临近午饭时间,有人敲响了病房门。万径以为是护士找他,便调小了电视的音量,说“请进”,结果开门进来的竟然是韩江雪。

  那人身上黏着雨水的腥味,像是刚从雨中走来。

  万径愣住了。

  对视的瞬间,对方的眼神似乎出现了一丝躲闪,可没等万径细究其中原因,那人就恢复了寻常的样子,主动跟他打招呼,说:“早晨。”

  “你……,”万径下意识想问“你怎么来了”,可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对方应该是来看他爱人的,于是当即改口,问道,“今天也来看你爱人?外面好大雨。”

  对方点点头,想了会儿,像是在调戏一般略带笑意地又说:“其实我每天都有来,你没发现而已。”

  这个回答让万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羡慕。他想,韩江雪和他的爱人应该很爱彼此,才能让他天天来陪着,就连这种刮风下雨的日子也坚持看望。

  “那你怎么来我这里?”万径一边说话一边想要坐起来。

  韩江雪见状,几步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了桌上,接着熟练地把伸手扶了一把,同时把枕头叠到了万径腰后让他能舒服靠着床头。

  做完这些后,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煲了汤,不过不小心煲多了,就想着干脆给你送过来。饿吗?要不要现在喝?”

  这一幕让万径觉得似曾相识,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他连一点痕迹都抓不住。

  拧开的保温桶里飘出椰子的香气,肉香混杂着土茯苓、红枣、莲子等药材的香味同袅袅热气一起升至鼻尖。韩江雪把汤倒进杯盖里,又掏出一双筷子,问说:“五指毛桃炖鸡汤,鸡腿吃吗?”

  万径点头。他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一小碗汤,问:“你会做饭?”

  韩江雪说:“看你怎么定义‘会’了,煲汤啊,家常炒菜这种,问题不大。”

  “所以在家都是你做饭吗?”

  “大部分时候是,偶然不想做了就出去吃。”

  “你爱人真幸福。”

  韩江雪动作一顿,半晌,问说:“是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微妙,像是很高兴万径这么说,又有些自嘲。万径以为自己无意间说错了什么,于是也不多嘴了,乖乖地小口喝起汤。

  窗户虽然关好了,但空气里仍然浮动着潮湿的气味。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很老的黑白电影,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的角色张嘴却说着中国话。只有黑与白的画面里,女主角美丽的眼睛同她耳朵上的珠宝一样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韩江雪坐在椅子上削苹果。刀刃嵌入果肉里。咔嚓咔嚓。一卷果皮垂下来。

  万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心思却飘忽,压根没有在意剧情和对话。突然间,他听见韩江雪开口说:“老掉牙的电影,《北非谍影》上映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就连新中国都未成立。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打仗。”

  他看向韩江雪,后者对他笑了笑,问说:“要给你换个台吗?”

  “不用……你能陪我讲讲话吗?”万径顿了顿,反问道。

  “当然,想倾乜?”韩江雪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答应得没有半点犹豫。

  “你食唔食烟?”万径问。

  韩江雪一愣:“点解噉问?”

  “你像是会抽烟的人。”

  “以前抽。现在,现在戒了。”

  以前——这个词语对万径来说几乎是一种奢求。

  失忆是什么感觉?明明身体还残留着很多习惯和本能,万径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一点与其有关的事情。清楚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如今却已经失去的感觉太难受了,他无法像真正的新生儿那样开始崭新的人生,反而是被像幽灵般的过去困住,被时代遗弃,与周遭马不停蹄向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万径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一种强烈的存在主义危机侵袭着他,让他在这个世上似乎没有容身之处。

  所以,哪怕医生反复叮嘱他不要强行会议,在醒来后的半年里,万径也总是竭力搜寻和过去有关的痕迹。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还因此把自己又送进过几次急救。

  此刻他多希望自己能和韩江雪一样,说一句以前如何。

  “怎么戒了?”万径几乎刨根问底。

  韩江雪许久没说话,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十分复杂,需要仔细思考才能得出。结果那人思考半天,给出的答案却是说:“可能是因为,想活得久一点。”

  这是个标准答案。戒烟是为了健康,为了能活久一点,理所应当,没必要思考那么久。

  然而,就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韩江雪开口,解释般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因为我有想要一辈子记住的人和事,所以想让这辈子长一点,我也能记住他久一点。”

  “如果我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大概也会似你一样想要好好活下去。”万径从来没跟任何人吐露过这个想法,此刻面对韩江雪,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气氛沉默了片刻,韩江雪说:“不一定吧,万一过去没有那么美好呢?”

  天灰蒙蒙的,水汽无处不在。

  忽而一道亮光在窗外闪过,紧接着雷声从头顶劈下来。几乎是在闪电落下得同时,万径感到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温热的掌心紧紧压在他的耳廓上,温暖柔软的触感隔绝了雨声和雷声。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韩江雪。那人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捂着他耳朵的手一顿,接着放了下来。只听那人说:“不好意思,习惯了。”

  “……我昨夜做了个梦。”万径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语气认真地说道。

  梦的具体内容已经不真切了,只记得梦里的城市下着雨,霓虹灯照着湿漉漉的夜晚,街道上行人稀少,红色的士飞驰。有人在他身边点烟,火光在潮湿的夜色中闪现,然后一股熟悉到让人怀念的烟草味在升腾的雾气中席卷而来。万径想要扭头看看身边的人是谁,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连挪动分毫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燃烧的尼古丁钻进鼻子里,勾动模糊的情感。

  此刻他看着一旁的韩江雪,早就因为梦醒而消失无踪的熟悉感竟劲又一次侵袭而来,让他在某个瞬间开始认为韩江雪就是他的梦中人。

  韩江雪愣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应,许久,他张了张嘴,憋出三个字:“噩梦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但感觉应该是个好梦,”万径说完,停了几秒,接着又小声地说了句,“我很久没做梦了,毕竟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一刻韩江雪觉得自己被刀片堵住了喉咙,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天回去后认真看了万径的病历,如若不是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还有CT图,他肯定会觉得这是谁开的玩笑。

  甲板上的那一枪打偏了,子弹从脑后左下方射进颅骨,微妙地卡在了大脑内。抢救时医生最初是想过要把子弹取出的,奈何手术中他们才发现子弹射入的位置太刁钻,不仅取出的操作难度太大,且取出子弹反而更容易引发别的风险。

  在与死神争分夺秒的赛跑中,主刀医生最终还是决定留下那颗子弹。对此他们早就做好几个最坏的打算,最可能的是患者在抢救回来后变成植物人,或者从此高位瘫痪,但万径实在是幸运得令所有人都叹为观止,不仅这些症状全都没有遇上,甚至术后醒得比预想的还要早。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失忆了。

  和其他糟糕的可能比起来,失忆简直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韩江雪想,如果忘记他、忘记过去是让万径好好活下去的代价,他其实应该要感谢上苍。

  作者有话说:

  点解噉问:为什么这么问。点解,为什么。噉,这么、这样。

  食烟:抽烟。

  倾:聊。想想倾诉这个词,倾就是取这个意思。

  这次是王菲的《梦中人》,歌词意外之外地有点对应到韩哥和小万现在的状态了,特别是那句“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周一坏,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