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香港警务处在位于湾仔军器厂街1号的警察总部。警务处长的办公室坐南向北，北面是一整面落地窗，正对向维多利亚港的弯处。窗外是九龙半岛一览无余的风景，天气好时，阳光洒在涌动的港湾海水上，仿佛一片片金箔落入海中。但此刻百叶窗帘被放了下来，以至于原本明媚的阳光被切割开来，从缝隙中一道道地漏进房间里，在灰色地毯上投下间隔的光影。
现任香港警务处处长简明辉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略显模糊，只见他审完一份文件，在尾页签下名字，这才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的曾礼义。
“最近工作辛苦吗？”他寒暄般开口问道，同时抬起手里的钢笔远远朝曾礼义点了一下，语气平静地说出一件大事，“有人举报你多年来一直私下勾结黑社会，并教唆、参与多起涉及三合会刑事案件，包括但不限于谋杀、走私等罪行。”
面对一哥的质问，曾礼义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慌张。他算得清楚，如果对方真的要借此发难，就不必单独叫他来办公室。但相比起来，眼下的情况或许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认为上次警队内部聆讯的结果已经足够证明这些说法的真假了。”曾礼义回应道。
简明辉放下笔，靠着办公椅的靠背一言不发地盯着曾礼义看了会儿，这才开口，说：“是真是假都是人说了算，人是会犯错的。”
此话说话，两人说都没有再出声，本就微妙的氛围在沉默中变得更加冰冷了。
“阿义，你一路上来我都看在眼里。你刚调去O记做的时候，我也是坐你现在这个位子，”良久，简明辉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时他的态度比起之前似乎软化了一些，语气也不像刚刚那么冷硬，“你知我很看好你，当初的内部聆讯，也是我想要再给你一个机会。”
这话的言外之意曾礼义听懂了。
事实上，如若查看这位现任一哥的履历就能发现，他的工作经历和曾礼义的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两人自开始工作以来，几乎都是在为香港警队服务，从刑事部的普通小警察一直往上，助理处长、高级助理处长，再到副处长、处长。大概也是因为这段相似的经历，简明辉一向对曾礼义有几分另眼相待，再加上曾礼义能力确实过硬，他也乐得给后者铺铺路。
可曾礼义是真正的底层出身，全靠自己拼死拼活，长袖善舞才爬到如今的位置，而简明辉本科毕业后就直接进了警务系统做实习督查，他的爷爷更是曾经的华人总探长。
因此曾礼义始终不觉得自己和这位警务处长是一类人，即使他们确实有些地方十分相像。
“七五年，深水埗黑社会火并，你右脚中枪，我当时劝你唔好咁搏命，你同我讲，自己要代替阿哥做完剩下的事情，维护香港的治安，”简明辉顿了顿，接着问道，“现在呢？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有些事情不到最后，结果都是很难讲的。”曾礼义回答得不置可否。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选错。这几年你升得快，早就有人看你不顺眼了，讲句难听的，如果警务处长不是我，你现在还能不能坐在这个位子上都不一定。”简明辉话里话外又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可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却都表现得语重心长，似乎真的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在为曾礼义担心考虑。
“头，恕我直言，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把？华司长还等着宝贝女儿的下落。”曾礼义干脆转移了话题。
此时距离华小姐失踪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然而对于案件的调查情况却并不乐观。夜总会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发现有异常情况，他们中有些人说确实见过这么个女孩出现，但至于她是何时消失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根本没人留意。而警察在对夜总会进行地毯式搜索后，更是除了华小姐遗落的手机，没发现别的有用线索，甚至连挣扎、打斗的痕迹都没发现，就仿佛华小姐是主动跟着绑匪离开的。
可经警方调查，案发前后华小姐联系过的熟人除了她的父亲华韦文以外，便只有许泽晗。但许泽晗当晚有饭局，同席的人都能证明他在场，没有作案的时间。不过当警方问及他和华小姐之间的那通电话时，许泽晗表现得有些语焉不详，似乎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就在曾礼义话音落下的同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办公室里静了一瞬，接着简明辉抬高声音，说：“进来！”
办公室的门打开，推门而入的人看见简明辉和曾礼义，迅速地朝两人敬了个礼，接着报告道：“刚刚西九重案组收到绑匪电话，要求用十亿赎金交换人质，通讯组还在分析详细的电话拨出地点，但可以大概锁定，通话信号的来源在青衣，货柜码头。”说完他走上前，把手里那张纸放到了简明辉的办公桌上。
说曹操，曹操到。
曾礼义挑挑眉，心想，真是巧了。
十分钟前，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在西九龙重案组办公室内响起。
最初大家都没当回事。所有人都在忙着调查华小姐失踪的事情，整整一晚上的时间重案组已经收到了无数通电话，电话铃声隔三岔五就响，以至于大家都变得麻木了。直至铃声持续响了许久也没有被任何人接起，更没有挂断，这时他们才渐渐缓过神来，意识到这通来电不同寻常。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片刻之间，忙碌的办公室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中，然后所有人都听清楚了，手机铃声的是从证物盒里传来的。离得最近的同事迅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打开了证物盒，从里面拿出了保存在证物袋里的华小姐的手机。
她看了眼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在确认过彼此眼神后，就着证物袋接通了电话。与此同时，通讯组的成员已经打开监听录音设备，开始追踪电话信号的来源。
“西九重案组。”她用镇定的语气开口道。
通话接通的电流声从所有人的监听耳机里传来，在将近一秒钟的沉默里，大家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绑匪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各位阿sir，想必各位已经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了。我们的条件十分简单，让华司长准备十亿现金，不能连号，唔好想住落mark。钱到手我们就放人。十亿和华小姐，你们选一个。”
那声音具有某种奇怪的金属感，说话时仿佛两块铁片在振动摩擦一样，沙哑又伴随着阵阵尖锐的嗡鸣。有经验的警员几乎不用鉴定就能猜到，对面的声音一定经过了特殊处理，掩盖了原本真实的声线。
绑匪似曾相识的要求顿时让整个办公室，甚至整个楼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重案组组长对接电话的警员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话，务必拖延这通电话的时长。
负责接电话的警察心领神会，当即顺着绑匪的话问道：“可以，但我们需要确认人质目前的状况。以及，赎金怎么交付？地点？时间？”
然而电话那头的绑匪显然也是老手，十分清楚警方的打算。那人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钱准备好后我会再联系”后便不等警察这边给出什么回应，当即挂断了通话。
忙音的“嘟嘟”声里，所有人都扭头望向通讯组的队员。
吊起的心让等待显得格外漫长，坐在电脑前的警员咬着嘴唇，双眼死死盯着屏幕，握着鼠标和敲击键盘的手一刻也不见停。大概过了几分钟，只见他一拍桌子，取下头上的耳机，说：“青衣，货柜码头。”
就在重案组收到绑匪电话的同一时刻，正在O记办公室内的Mike感到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收到了一条新消息，短信的内容是一串英文字母加数字的奇怪组合。
——EVHU308298-4。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这串字符想了半天，对此毫无头绪，但发来信息的号码Mike总觉得眼熟，于是他翻出了另一部手机，在通话记录内搜寻了一会儿，看见同样的号码在两个月前的半夜响过这台手机。
顺着这个线头，他记起了号码的主人。
Mike和万径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那人的印象很深，到底那张脸不是想忘就能忘的。然而他对这条来自万径的信息颇为疑虑，因为对方不应该知道他这个电话号码，而两人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直接联系。
就在他思索万径的短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早先说去冲咖啡的Cici捧着杯子回来了，并为办公室里的各位同事带回了自己经过重案组时听见的一手消息。
“又是绑架又是十亿赎金，摆明就是冲许家来的啊。”显然大家都觉察出了这次绑架案中过分巧合的地方。
Mike闻言，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短信里的那串字母。忽然间，他仿佛被苹果砸中的牛顿般灵光一现，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集装箱编号”。网页加载了一会儿，紧接着跳出搜索结果——果不其然，通过短信发来的这串字符似乎正是某个集装箱的编号。
新义安地盘上的KTV、绑架、十亿赎金、青衣码头、集装箱编号……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终于都被一条线串了起来。其实最开始就有猜测，认为绑架案一定和新义安有关系，可惜这些黑社会分子做事的手脚出乎意料的干净，以至于警方至今无法找到能直接证明两者关联的确凿证据，只能将这个猜想暂时搁置。
可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么以万径的身份，这条来自他的信息最有可能就是在告知华小姐被藏匿的地点，即青衣码头的某个编号为EVHU308298-4的集装箱。
然而这之中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华小姐被绑架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现在警方竭尽全力搜寻华小姐的立场与藏在许家背后的那位老板的立场并不相悖，甚至是完全一致的。如果万径真的有华小姐的下落，大可直接匿名向警方提供线索，没必要单独联系他。
除非这一切，包括绑匪的电话和故意暴露的定位，都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圈套。
Mike低头沉思许久，只觉得头疼，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怕了，并且开始后悔当初的一时冲动。可现在的他早就没有了退路，甚至陷入了自身难保的境地。
他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参与一场以什么为目的的阴谋，但他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棋子，而且是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兵卒，去哪里、做什么都在他人的掌控中，是不可能知道大老板的详细计划的。好比此刻，即使他明知道这条短信可能是引诱他落入陷阱的诱饵，却依旧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过去查看。
假如大老板因为这次的绑架案而输掉了这局棋，他同样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Mike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指针在圆盘上彼此追逐，此刻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多钟，但重案组显然是不可能下班了，现在想必正在准备赎金和指定作战计划。他要是想要自保，最少也要赶在大部队前抵达青衣码头，搞清楚具体状况，这才能争取到时间为自己摆脱嫌疑。
念及此处，Mike不再耽搁，当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又偷跑啊，麦sir？”Cici眼尖，一把叫住了他，说，“你同关队都不见人影，干脆让我们也提前下班算了。”
经她这么一说Mike才反应过来，今天似乎确实没看见关雎出现。只是他现在已经没心思去管那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章节概要出自《警世通言·卷十七》。
迟来地解释一下为什么韩江雪道上的名号是[二哥]。粤语里“二”与“义”同音，所以叫韩江雪[二哥]是因为他这个人讲义气。
还有个更有趣的冷知识，在香港帮会的春点暗语里，一至十分别对应朱、雷、枉、鳝、咋、龙、吉、鲍、湾和两，“义”通“二”，所以也被称作“雷”。“义气”也可以叫成“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