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在短短一旬内学完人族的大部分字词后,白云歇倍受鼓舞,大言不惭地要收她为徒。
并言“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妖,比停云山的那些小弟子聪明多了。”
哪怕被一路赶下昆仑,她也只是揣着折扇、极其不要脸地让江如练考虑考虑。
随后更说要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们认识,没几日当真领了一群人来。
昆仑静谧的清晨被嬉笑打闹的两脚兽占领,江如练气得炸毛。
连觉都不睡了,从树上一跃而下。锐利的尖喙就对准了白云歇,摆明了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白云歇左闪右躲,稍不注意袖子就被撕开一道口子。
“哎哎哎!我就带朋友来看看,别那么小气!大家都劝劝——”
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远处有树下谈天的、好奇研究昆仑灵植的,拿出炭笔奋笔疾书的。
各得其乐,哪有人管她死活?
这场殴打以白云歇的衣袖彻底报废为结果,前者还在长吁短叹。
江如练嘲讽:“你自己没有家吗?”
怎么有人三天两头往妖怪这儿凑?
白云歇懒洋洋地叹道:“唉,昆仑是个好地方,在这喝酒聊天可不会有人来碍事。”
她说完摸出个酒葫芦,轻巧地抛给江如练后才离开。
已经习惯了把各种东西与树妖分享,江如练回到树上才拔出酒葫芦的塞子,一愣,又连忙塞回去。
然而为时已晚,一股子幽幽花香混着酒味儿扑面而来,她身侧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酒?”
树妖撩起耳边碎发,想凑近一点闻。
她有乖乖听江如练的话,没在人前出现过,所以之前也只是远远地看。
江如练还以为她想喝,连忙将酒葫芦拿远。
“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喝多了会头疼,还会变傻瓜。”
树妖垂眸:“可是书里面说,人生得意之时当浮一大白。”
就差直说想尝了。
江如练还是拒绝:“你不是人,不要听人瞎说。”
她从前被人族搞出来的烈酒辣得头疼,谁知道树会不会喝出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是白云歇给的东西,她没那么信任。
树妖眨眨眼,睫毛扑闪时眼底有细碎的光。
“我没有尝过外面的东西。”
声音很低很细,像是春日雏鸟的啾啾啼鸣,于是江如练又心软了。
她打开酒葫芦,仰头相当豪气地灌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咙,一路辣到了心头。
呼吸间弥漫上浓烈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日光照耀下的花田,熏得有些晕乎乎。
她深呼吸几下,咂嘴道:“没问题,还是这么难喝。”
随后将酒葫芦递给树妖。
见江如练这种反应,后者先嗅了嗅,再小心翼翼地抿了点尝。
江如练连忙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头晕想睡觉?”
树妖摇头,乖巧道:“不困,不晕,也不头疼。”
她说得很好,可脸颊渐渐染上绯红,如雪里寒梅分外鲜活。
下一秒,整个人旁边一倒,浑身没骨头似的栽进了江如练怀里。
仰头时还睁着迷茫水润的眼睛,显然醉得不轻。
江如练手忙脚乱,酒香干扰了她的判断,竟觉得自己是抱了捧皎白的梅花。
细瘦的、脆弱的,攀着自己呼吸和生长。
柔软的白发散落在自己手臂边,每一次风吹过都觉得痒。
在江如练开口之前,树妖便先一步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要抱你,一会儿就好......”
她埋下头,缩成小小的一只,还不忘有礼貌地道谢。
“谢谢。”
时间悉悉索索地穿过枝叶,太阳都挂上山巅了,江如练却只感觉过去了几秒。
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好像飞过九万里,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宝石,连带着远处吵闹的人族都顺眼了许多。
发呆半响,她突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窝?”
“白色的。”
树妖蜷得更紧,头一低,遮住了嘴边漾开的浅笑。
等到白云歇喝完酒晃悠回来,树上又只剩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蓬松凤凰。
白云歇飞上树,四处没找见树妖的影。
她轻笑着拿手肘去推江如练:“接手昆仑之后,可想过接下来的打算?”
自来熟得很。
江如练鸟脸深沉:“去找一截白色木头。”
白云歇保持微笑:“我是说远大点的、对得起你大妖身份的打算。”
“哪有纯白色的木头?”
白云歇:“……”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些许酒香,凤凰眺望着远方,头顶的呆毛在风中摇晃。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只假鸟,无论是思想还是行动,哪点对得起她大妖的身份?
白云歇本来的就是想问她一些关于妖怪的事,此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
“通州城外的运河里住进了一只黑蛟,来往船只皆会被它倾覆。
我等本想赶走黑蛟,但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只冥鸦,误把我们当做盗宝贼,非要斗个不死不休。你可有什么法子?”
江如练歪头,漫不经心道:“把黑蛟攒的珠宝全部抢走,做成陷阱诱饵吸引冥鸦,先揍冥鸦再揍蛟。”
她全按自己的习惯,根本没有考虑到人族是否能从蛟巢里夺宝,能不能正面对抗一只暴怒的蛟龙。
白云歇拍拍折扇,这建议也就只有“陷阱”稍微有用。
想来自己也是被“钓”上昆仑的,这该是江如练的惯用手段。
她继续抱着一种学习的心态求教:“沿海的鲛人总会捕捉渔民,涂山的狐狸也常吸人精气,能否抑制?”
江如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速也快。
“告诉鲛人,吃人就抓上岸喂老虎。烧秃狐狸的尾巴,再嘲笑她尾巴丑,保证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
这一番谈话下来,白云歇可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个无比自信的妖界恶霸。
偏偏她的实力就是自信的资本,奈何不了。
难怪那些小妖中盛传,昆仑的凤凰不要招惹,连带着那棵神木都不要再妄想。
白云歇扶额叹息:“你能不能提一些有可行性的建议啊?”
“是你太弱小了。”江如练毫不客气。
妖族弱肉强食,以实力为尊,所以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她急着去找材料做窝,不想再和这个人族掰扯,舒展几下翅膀就要飞走。
哪知白云歇突然叫住她:“我有一截白梨木,没不死木那么白,但很结实。你帮我赶走通州的冥鸦,我就送你了。”
没过多思考,江如练当即答应下来:“成交。”
赶冥鸦对于凤凰来说太过简单,四舍五入没成本,她乐得轻松。
正好,白云歇也觉得不亏,拿一截对自己没用的木头就能解决一个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她摇着扇子,语气就带上了几分调侃。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毕竟同为妖,不怕被同族说闲话?”
凤凰乜她:“嗤,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他们来评说?”
白云歇哑然半响,带着浅笑合上扇子。再一抬头,面前早已空无一鸟了。
*
江如练只花几天就搞定了冥鸦。
这只凶狠的肉食性猛禽被凤凰撵出十里开外,连头上的羽毛都被叨秃。
运河里的黑蛟还以为凤凰看上了这块地,连夜扛着家产跑路,头也不回。
江如练美滋滋地回昆仑,等白云歇把木头送上门。
她向自己树描述窝的装饰。
“到时候就建一间白色的木屋,我把珍珠穿成帘子,再用暖玉做床。”
树妖认真地点头:“什么时候开始建呢?”
“等白云歇把木头送来。”
正说着,山腰上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腰间别着标志性的折扇,正是白云歇。可她手中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身后倒是跟了好几个人。
都是莫约三四十岁的男人,穿得破破烂烂,耳朵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手中拉着载有物资的拖车,走得很是艰难。
再往后,是裹着野兽皮毛的女人和小孩,低垂着头,沉默且哀切。
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都是普通人,自山腰蜿蜒而上,远看就像雪地里奔忙的蚂蚁。
树妖轻轻拽江如练的衣袖:“这也是来送木头的?”
江如练差点没骂出声,怎么可能?指不定是白云歇又在做什么“好事”!
她二话不说冲到白云歇面前,凤凰火化成的长鞭一扫,碎石飞崩,把人挡了回去。
紧接着又面色不善地问:“慢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小孩被这动静吓到了,惊慌地抱住母亲,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眼眶里蓄着泪,脸上脏兮兮,红鼻头是寒风冻出来的,看着就可怜。
江如练不动声色地把鞭子收起来,手也背在了身后。
“他们的村子被饕餮毁掉了,这些人身负特殊血脉,会吸引妖兽。”白云歇有意放低了姿态:“你就行行好,替我看顾着点,等我找到新的安置地就回来接人。”
可江如练才不吃这套,依旧不客气地拒绝:“你把我这当什么了?让普通人住昆仑,亏你想得出来。”
别说妖兽,光是这变幻无常的风雪就够他们受的了。
她转身,却与另一片白撞了个满怀。
下意识地扶稳偷偷跟过来的树妖,江如练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树妖没回答,目光掠过江如练,看向白云歇带来的人。
她好奇行李里的东西,好奇小孩手里的拨浪鼓,好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在江如练耳边悄悄说话:“他们没有家吗?”
湿热的气息拂在耳垂上,江如练忍不住偏头失笑。
无需多言,她已经听懂了树妖的言外之意。
一身红衣的凤凰扬了扬下巴,改口道:“这些人可以留下,但不准靠近山顶一步。出了事我也不会管。”
白云歇自觉地做了个揖:“多谢。”
此后这群“不速之客”便在昆仑搭建起临时村落。
江如练在树下切木头,他们就运来巨石和泥土建造房屋。
树妖慢悠悠串珍珠的时候,人族早已驯化驼鹿来为他们运输物资。
入秋的时候,江如练的白色小屋建成了。人也开始忙忙碌碌地收集木材和碳。
许多妖兽碍于凤凰的威慑不敢造次,但暴风雪可不会管这么多,只会摧毁一切脆弱的生命。
厚重的层云堆积在山巅,天光一透不进来丝毫,格外压抑。
江如练点燃篝火,又给自己的树递上杯热茶。
她眺望着下方的飘摇灯火:“人族没有毛,很容易冻死。”
不像她,她可以变得蓬松、暖烘烘,还很漂亮,非常讨妖喜欢。
这样想着,江如练默许了树妖动手动脚的取暖行为。
任由她把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背毛里。
不多时,呼啸的寒风席卷整座昆仑,连远处的村落都再看不见,只有山巅的凤凰火还燃得稳稳当当。
树妖蹙起秀气的眉:“这样下去,他们会不会死?”
“会吧,生死听天由命,凡人更是如此。”
江如练不是很在乎这些,她准许凡人在此落脚,可不代表她会去干涉这些人的生存。
篝火爆燃之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即便如此也盖不过耳边的风。
树妖安安静静地吃了几口烤红薯,实际上心里几度纠结。
纠结到无意识地揪了好几把江如练的毛。
江如练转过鸟头:“你有话直说。”
不要揪我的毛。
树妖眨眨眼,总算松开手,诚恳道:“我想帮他们。”
她有这样的想法,江如练也并不觉得惊讶。
这棵神木该于昆仑之巅俯瞰尘世,其下生灵皆为蝼蚁。现在却对这群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准确的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
“行行行。”江如练轻易就妥协了。
树妖抬手牵动雄厚的灵气,在村庄四周构筑起透明的屏障,为其遮挡风雪。
而一缕凤凰火穿过疾风,高悬在村庄上。
瑟缩在寒风中的人们推开窗,抬头看见了天上的“太阳”。
寒风捎来一声声劫后余生的欢呼,甚至有胆大的人走出屋、重新点燃火把,朝着山巅的神木俯首跪拜。
树妖拢紧了小毛毯,一脸兴致勃勃:“他们好像在唱歌。”
江如练只顾着应和:“嗯。”
树在看人,而她在偷瞄这棵树。
她心里觉得真好,自己的树很高兴,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至于往后的利弊,往后再考虑去吧。
*
这□□风雪过后,昆仑又安生了几天。
江如练隔三差五巡视一遍昆仑,今天照常在断崖边负手而立,“威慑”四方。
也就是发呆。
思考该带点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给树妖。
正琢磨着呢,身后突然响起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气息不稳,听着就弱小。
有人怯怯地喊:“神仙姐姐”。
她这才转身,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是个凡人,还是个凡人小孩。
小姑娘的毡帽上还带着雪粒,因为爬山路,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脸。
她被江如练非人的瞳孔颜色吓退了一步,抱着怀里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江如练皱了皱眉,正欲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丢回去,就见她吃力地举起怀里的包裹。
布包被风吹开,露出抹鲜艳的黄。
是花。
开得正俏的野花,花瓣娇嫩到透明,花枝更是细,鲜活且散发着勃勃生机。
这种花只生长在冰缝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采到的。
小姑娘踮起脚,大眼睛里映出江如练面无表情的脸。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神、神仙姐姐!这些花送给你,谢谢你庇佑我的族人。”
江如练啧了声,没接。
“我是妖,不是神仙。”她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小孩。
小姑娘眸光闪烁,急得说不出句整话:“可、可是……”
“还可是什么?你快回去,别来烦我。”
冷漠大妖一挥手,小姑娘被风卷出几百米,没受伤,还傻傻地望着那片明艳的背影。
她撇撇嘴,抱着被嫌弃的花磕磕绊绊地走下山,却不知道身后一直跟着枚红羽。
直到她安然地回到村庄,红羽才化作光屑消散在空中。
做好事不留名的凤凰回到窝里,新砌的灶台上正咕咚咕咚的熬着粥。
最近树妖研究上了厨艺,江如练便为她找来了调料和书。
只见她常常鼓捣,也不知道成果到底如何。
江如练吸了吸鼻子,闻着倒是挺香。
左看右看四周没人,她偷偷摸摸地拿起汤勺,准备尝一口。
嗯,昆仑都是自己的,尝点儿怎么了?
做好心理准备,江如练刚伸勺向锅,一只手就冷不丁地出现,捉住了她的手腕。
勺子一颤,差点没打翻。
树妖皱着眉,直接问道:“为什么你不收她的花,也不收我的?是不喜欢花吗?”
江如练心里直突突,明明没干什么事,却觉得自己像是只在外拈花惹草的负心鸟。
她只好放下勺子解释:“冒着风雪登山太危险,我要是收下这一束,她以后指不定还会再来。”
树妖慢腾腾地盛了碗粥:“那我的呢?”
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像锅里的粥,在盖子底下咕咚咕咚的冒泡。
她突然凑上前,两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逼得江如练倒退了一步。
一个手足无措,一个目不转睛。
“我除了自己开的花,再无其他可以给你了。”树妖垂下眼睫,也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在你心里,我是否和那个小孩一样?”
是否也只是因为怜悯,而随手给予一份恰到好处的帮助?
江如练的逐渐目光飘走,表情也有些别扭。
“并非,我行事从不需要什么回馈,留下来是因为……”
起初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而现在脑中思绪纷杂,连半个字都答不出了。
她有时不敢去看她,连余光都要躲着。
却喜欢上了白玉、初雪,还有带着清冽气息的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粒种子在她心中发芽。
沐浴昆仑的朝阳,浇灌数不尽的日落。
也就瞬间的事,江如练神情一松,漾起一个浅笑。
“可能我留下来是因为你吧。”
她本就生得昳丽,此刻更是耀如红莲,连天光都黯然失色。
树定定地看了会儿,难得主动挪开视线,端起方才放凉的粥递给江如练。
竹米熬制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烂,既保证了口感又不破坏其香甜。
江如练咂咂嘴。
树盯着她喝,又问:“好吃吗?”
“嗯。”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两三口喝完,补充道:“是我吃过最好的竹米粥。”
甚至以后也想继续吃。
“你怎么突然想要做饭?”江如练随口问。
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正好是午休,外出劳作的人回来了,村庄就热闹了许多。
“因为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放牧、打猎,然后回家,烟囱里就会升起炊烟。”
江如练失笑,仔细想想,自己的生活轨迹和这差不了多少。
巡视领地、打架,外出给树妖带礼物,然后回家。
树妖的白发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照得江如练挪不开眼。
她遍历九州的时候,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安家,更没想过会遇见给自己种竹子的妖,送花的人。
果真,天命不可琢磨。
*
人族安生了几个月,白云歇一行人也隔三差五的来喝酒。
光阴就像天空的浮云,走得慢悠悠,但等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消失不见。
江如练的生活相当朴素,投喂树妖和被树妖投喂,偶尔和白云歇那群人“聊”上几句。
比如,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在不死木下转了好几圈。
江如练就在树上盯着,她在人前从来都是妖身,时时准备给这男人来一爪子。
自己的东西被人所觊觎,让她止不住地烦躁。
大概是气势太凶,男人仰起头抱歉地笑了笑。
“见此木方知造化神奇,浮生渺小,一时竟入了迷,阁下别见怪。”
凤凰冷哼,只觉得他说得这样花里胡哨,长得斯斯文文,指不定是个面白心黑的。
比白云歇还会装。
她没答话,男人也没觉得尴尬。
依旧好奇地问:“听闻昆山神木之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予长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如练蔑他:“死而复生违逆天命,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这话相当不客气,男人嘴唇翕动,似是还想再说点啥,就被远处的声音打断。
“老裘啊,喝酒了!再不来罚三杯了哦!”白云歇催得紧。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朝江如练挥手后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斜阳西沉,酒会上的人逐渐散去,到最后只剩下白云歇一人自斟自饮。
江如练飞到石桌上站稳,顺便一爪子推开白云歇递过来的酒杯。
“你身上怎么有股妖气?”
而且是很凶戾的气息。
捉妖人沾染上妖气很正常,可像白云歇这样重的就不太对了。
白云歇摊手,语气分外无奈:“出了点事,与一只祸斗结了主仆契。”
随后又托着腮抱怨:“养不熟的狼崽子。我明明救了她唉,她居然天天嚷着要杀我。”
她或许是想到了烦心的事,举杯时太用力,酒液一不留神就晃出杯子,洒了满手。
江如练才不会管这些,白云歇爱咋样咋样。她只想知道哪有逗乐的话本,解闷的机关。
“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白云歇抬眸,难得懒散道:“无,烦心事有一大堆,你要听吗?”
江如练果断拒绝,她可不想帮别人操心,扭头就要飞走。
可某人却不愿让她安生,直接开口:“千年前魔物侵袭九州四海,妖族与人族都损失惨重,眼下寒涧又有了点苗头。”
凤凰的动作一顿,又转过身来,金瞳里是明显的烦躁。
她的父母便是因此而死,寒涧离昆仑也算不上远,真有这种事搞不好会被波及。
她的树挪不走,到时候该怎么办?
白云歇正好叹了口气,折扇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惹人心焦。
“我倒是有些头绪,只不过……”
江如练主动探头:“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她一直觉得白云歇不太正常,心眼黑,但这人向来笑吟吟的,很少会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情绪。
估计事情是真的很严重。
白云歇“嗯”了声,心不在焉地饮完最后一杯酒,负手下了山。
而没过多久,探路的苍鹰稳稳停在江如练面前,还衔来一片草叶。
本该脆嫩的草叶此时黑气缠绕,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
江如练的爪子猛地收拢,在石桌上划出白痕,神色也沉了下去。
这就是魔气,无人知晓它从何处来,只知道魔气过处草木凋敝、生灵涂炭。
而被它所侵蚀的虫子,最后会发疯攻击所有见到的活物。
凤凰在地上蹦哒了几步,下一秒就化为人身,红衣招摇,一路大步流星地回到树下。
神木白玉似的枝桠上,正卧着个同样雪白的人影。若不是阳光在她发丝间流淌、发光,轻易注意不到。
江如练把晒太阳的妖扒拉起来,也不管她有没有醒,一顿唠叨。
“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村子里的人说一声,别往山下去。你也是,不要随便靠近没见过的东西。”
树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倒就窝进江如练怀里。
江如练听着怀中人规律的呼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嗯。”
轻飘飘的,说这话的妖大概是在梦呓。
这么严肃的事情都能被忽略,江如练有些生气了,皱眉质问道:“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树妖把脸往江如练臂弯里埋,讨好似的蹭了一下。
“你说‘啾啾啾、啾啾啾’……”
凤凰的叫声本该清亮,可她学起来就多了点软糯,像甜甜的糯米糕,黏人并且管用。
江如练就被黏住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有妖居然学凤凰叫,真可爱。
忽地有风吹过,江如练一个激灵回过神。
不对!自己明明是在生气,要发脾气来着!
“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下去,无可奈何地给树妖当靠垫。
阳光正好,温度适宜,村庄的人们将羊群赶向草场,远看就像朵朵奔跑的云。
再过会儿,太阳落山,自己的树就该起来蒸竹米糕了。
江如练心想,算了,无论是昆仑还是树,她总归护得住的。
*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白云歇明显忙碌起来。
之前江如练还能找她打听打听人间的趣事,然后发展成拌嘴,再然后就是恼羞成怒直接开打。
而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就算来也是寻个地方独自喝闷酒。
这次她趁着江如练出门,溜达到神木下。
朝着树妖笑笑,还从宽袖里捞出一葫芦桂花酒,慷慨地倒了杯递给她。
树没推辞,抿了口酒后冷不丁说:“做人或许要比做妖好些。至少能去她去过的山,见她见过的海。”
她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那名人族小姑娘仍会带来新鲜的花,白云歇总有讲不完的人间趣事,更因为凤凰时常眺望远方。
也就这么点功夫,白云歇葫芦里的酒已经少了大半。
她望着树,神情似笑非笑:“你可知人族寿命恰如薤上露,须臾而已。你们习以为常的长生,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树妖愣了一下。
随后垂眸,语调依旧落寞:“可我走不出昆仑,能为她做的事太少。”
白云歇轻叹:“世间诸事,难能两全。”
她的酒已经饮尽了。
这声安慰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人一妖沉默半响,如此气氛突然被远处走来的绿衣女子打破。
“小白,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白云歇转头,身边空无一妖,方才还闷闷不乐的树妖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形。
绿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怀里抱着卷画。
如果江如练在这儿肯定能认出来,这是白云歇的好友。
她手一抛,画卷徐徐展开。
高超的画工勾勒出一只凤凰的背影,羽毛细致又精美,姿态恰达好处。
真实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抖抖翅膀,从宣纸从飞出来。
“之前空闲,我就偷偷画了那只凤凰,好歹能让后辈涨见识。”
白云歇勾了勾唇,顺势调侃道:“我觉得你的那些话本更有价值。什么《云落巫山》,光听名字就想看。”
绿衣女子蔑过去,似乎是让她闭嘴。
话题告一段落,白云歇也没再接,连嘴角的笑意都没了。
最后还是女子拍拍白云歇的肩,笑得相当洒脱。
“这是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我此生画过好山好水好颜色,已无遗憾了。”
“嗯。”
“再送我一程吧。”
“好。”
两人并肩离开,数日后回来的只有白云歇一个。
她约江如练喝酒,随口说起了最新的消息:“我着手准备的封印只差最后一步,但在这之前我没办法遏制魔物的产生。”
江如练也知道,她今早还在向树妖解释,为什么自己最近回来晚了。
人族的修者在寒涧附近建立起数道防线,她有时会去帮忙放把火。
“看它们的行进方向,是不打算经过昆仑。”
这好歹让江如练放下些心。
哪知白云歇继续道:“但是会经过人族的城池。我想用蛊将那些虫子引向开明兽的领地,让它们撕扯去。”
她悄悄伸手,试图搭上江如练的肩:“你看,我对你好吧!”
后者旋身躲开,皱着眉沉思。
昆仑一战后,她和开明兽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开明兽记恨她抢了地盘,三番四次来挑衅,至今还不罢休。
只听白云歇的计划,的确对自己有好处。
她指尖点着桌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白云歇扇扇子的动作停住:“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她张着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用她解释。
“我知道了。”
江如练只是不愿意想太多,可并不代表迟钝。相反,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出常理的敏锐度。
“太冒险,开明兽我自己会处理,不需要你干涉。”
白云歇知道自己劝不动,摊手:“行,那等这事办完我再来找你。”
江如练心不在焉地点头,她已经决定好了,等魔气的事解决,她就要向树妖求亲。
*
惊蛰,无月。
昆仑的寒夜被一声尖啸刺破。
江如练从睡梦中惊醒,金瞳中映入冲天妖气。
九头人面的巨虎徘徊在昆仑边缘,在江如练神识投过来的刹那,打碎了她布置的结界。
随后几步跃至半山腰,又一掌拍向玉竹林。
赤裸裸的挑衅。
江如练眯起眼睛,把试图跟上自己的树妖推回去。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
树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她:“嗯。”
她望着凤凰飞走,准备找点书来边看边等。
小木屋染着盏温暖的小灯,把江如练的珍珠、宝石照得闪闪亮亮。
泛黄的古旧书卷则整齐的堆在其中,两者并不冲突。
树妖算着江如练走了多久,翻书的手却忽然一顿——
有什么东西进昆仑了。
*
大妖争斗动辄山崩地裂、两败俱伤,因此很少有不死不休的时候。
然而这次江如练是真的动了杀心,出招都朝着致命处去。
在灼灼的凤凰火下,开明兽被逼得节节败退。
江如练却没办法高兴起来。
不对劲,这妖退得太从容,像是故意在把自己往昆仑外围引。
察觉到这点后,她一刀斩向开明兽的脖颈,后者竟不闪不避,径直拿手去接。
他捏紧刀锋,脸上满是计谋得逞的快意:“你是要杀我,还是要回去救人?”
江如练的心跳乱了拍。
山林突兀地飞出无数飞鸟,仿佛昭示着不详。
此刻魔气终于无法再掩藏,在火光中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扭曲图形。
将纯白的昆仑衬得像魑魅魍魉的巢穴。
也就愣神的这一秒,开明兽的利爪已经伸至眼前。
江如练反应极快的侧过身,脸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前脚刚杀出昆仑,后脚魔物大军便突然改道。
这世间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她忽地笑起来,眼角的飞红比血更艳。
“你敢威胁我?”
话音刚落,江如练完全放弃了防守。
这种不管不顾的打法连开明兽都觉得心惊,不禁生出退意。
然而已经太晚。
在利爪洞穿江如练肩膀时,她的刀也插进了开明兽的心脏,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后悔,妖丹就被干净利落地碾碎。
妖血浸透红衣,染出深深浅浅的颜色。
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收刀,没处理肩上伤口,转身飞向山上的村庄。
实际情况比她预计的更加惨烈。
这一路上来没有任何活物,被树藤绞死的魔物尸体和白枝一同在火中燃烧。
村庄倾塌大半,褐色焦土中一抹鹅黄格外扎眼。
江如练走近了才发现,是枝熟悉的野花。
花瓣零落,沾着污浊的血。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盯着这枝花,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感受。
愤怒?难过?
好像都不是,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等虫类的嘶鸣在耳边响起,江如练才猛地清醒过来。
此时由本能驱动的凤凰火已经将魔物烧成了焦炭。
而树妖站在自己面前,白衣如雪不染纤尘。
她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疲倦:“很多,我尽力了。”
江如练闷声道:“抱歉。”
源头不绝,这些恶心的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地攻击神木。
她的指甲掐进肉里,还无知无觉地望着自己的树。
好想上去抱抱她,可又怕自己身上的血弄脏她的衣裳。
树妖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困守在这里没有意义。
于是她又说:“你走吧。”
听着很果决,丝毫没有留恋,实际上眼眶都红了,眼眸也雾蒙蒙的。
是那种乖乖的可怜,人前不显,人后指不定会自顾自地掉眼泪。
但是只掉一滴,再多就没有了。
江如练不自觉地放柔声,眉眼戏谑道:“我去哪啊?”
树妖往前几步,突然猛地扑上来,后者躲闪不及,就这样抱了个满怀。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染上白衣,舍不得推开:“弄脏了,你倒是不嫌弃。”
树埋头在她肩窝,答非所问:“你可以明天走。”
然后又动手扒拉她衣服,试图看清楚伤口。
江如练身体一僵,就这样傻乎乎地任她动手动脚。
呼吸落在伤口上,酥痒的感觉自此蔓延到全身,她甚至连表情都不敢变。
思绪却在胡乱飞,一会儿是恨不得此时此刻能延长,好能一直抱着她。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没用,怎么好意思向她求亲?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没动静了,怀里的妖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很浅。
江如练目光扫过,这才发现有斑驳的黑色痕迹缠在树的手腕上,更是一种诅咒。
她脸色渐渐沉下去。
*
昆仑陷落、神木将死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不过半天便传遍九州四海。
人族妖界观望者居多,连探子都只敢徘徊在外围。
因为那只凤凰还没走。
然而这是个泥潭,任她再强,也总有一天会被拖累至死,到那时神木岂不是唾手可得?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凤凰自己也是。
火焰烧了整天,她在黄昏时分等来了自己很想揍一顿的人。
还是腰间别把折扇的神棍模样,脚步不急不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你的朋友看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无私奉献。”江如练嘴角牵起,是个标准的嘲讽:“但你挺‘无私’的。”
白云歇面不改色地坐下,没反驳也没辩解。
于是江如练嗤笑道:“你帮她算一卦。”
她知道这人占卜吉凶的造诣不低。
白云歇没推辞,利落地摸出一张巴掌大的八卦盘。
阵盘明灭不止,她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天地不交,大凶。”
大凶,这两个字仿佛昭示了昆仑的未来。
江如练想起树妖手腕上的黑斑,如附骨之疽般沿着血管蔓延。
魔气显然污染了神木的根系,再这样下去或许撑不了多久。
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我没你那么多远大理想,对拯救苍生也不感兴趣。我只想和她窝在绒被里睡觉。”
可现在,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是奢求。
白云歇盯着她半响:“你不用——”
却被江如练直接打断:“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求亲的礼物,你明明知道。”
只这一句话,便堵住了白云歇的劝解。
凤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她想象不出离开昆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更无法接受树妖的死亡。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红羽递过去:“照顾好我的树。”
随后也不管白云歇有没有答应,自顾自地回去找树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只妖蜷成一团,白发乱糟糟,像某种孱弱的小动物。
江如练倾身,轻柔地替她将头发顺至耳边。
“我要和你说点事。”
“嗯?”小动物几秒就醒了。
见她强撑着精神听自己讲话,江如练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树裹得严严实实,开始絮叨:“人族坏心眼多,你别轻信他们,要是实在无聊,就使唤白云歇给你带书来。”
然后又把成色极好的宝石塞进树妖被窝里:“这些送给你。”
心忽地跳快几分,树甚至来不及收好东西,急忙去抓江如练的衣袖,追问:“为什么?”
江如练眉眼中尽是笑意,满溢了出来,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说:“因为快到妖族的望舒节了,这是礼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树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倾压下来,连眼皮都沉得睁不开。
这一觉太不安稳,以至于她醒来时还恍然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她的确见到了江如练所说的日出。
漫天浩荡的朝霞向着天边滚滚铺开,如燃烧的火。
一轮圆日悬在其中,所照耀之处无数的飞鸟仰头啼鸣。
树僵坐着,暖阳驱散了寒气,可她仿佛坠入寒天雪地里。
血液里生出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连白云歇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半响,树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朝阳。那应该是凤凰火。”
她不会认错,无数个寒夜里,她曾抱着火光取暖,和江如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线却带着颤:“寒涧缺乏灵气,凤凰火烧不起来,所以她把自己点燃了,对吗?”
“……”
白云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就这一个月,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居多。
树妖的身形渐渐消失,只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呆着。”
在离开之前,白云歇回头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间苍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昆仑拒绝了外人的窥视,陷入没有休止的缄默中。
魔灾就此消失,一场暴雪掩埋了斑驳的土地。村庄不在,竹林连粒种子都没留下。
树妖守着自己新长出来的枝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她在期待什么?
她好像做了一个荒谬的梦。
梦里天边飞来一只凤凰,在荒凉寂静的昆仑安了家。
从此风雪声中有了风铃响,冻土生长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怀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边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
昆仑还是渺无人烟的昆仑,她还是不老不死、不移不变的神木。
再也不会有一只凤凰穿过风雪,为她衔来春花了。
“叮——”
风摇动枝桠上挂着的贝壳风铃,一声又一声。
树妖凝眸,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身下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说昆仑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练对此不屑一顾。
敢因此窥视神木的,无论是妖还是人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树从未承认过,可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言,而是确切的事实——
她的妖丹是天地间唯一的长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闭上眼,将手探进自己的妖身内。轻轻一捞,够到了一枚滚烫圆润的妖丹。
只刹那,神木的叶子尽数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树妖将妖丹揣进怀里,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走出这个困了自己一辈子的地方。
想象山摇地动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因为那棵死去的树,昆仑归还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阵,蓦然开口:“原来如此。”
如果妖身与昆仑融为一体,那么不如不要了。
于她来说,神木的名号没有任何意义,她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幸而领悟得不算太迟。
树妖穿过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经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奔着自己的太阳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抛入深不见底的寒涧。
阵法爆发出极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闭眼睛。
丝丝红线凝结,妖丹重构出凤凰的虚影。
树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识地喊出声:“江如练。”
“咔哒”,身前的石子滚进悬崖里,也惊醒了树。
她连忙后退好几步,再抬头已经寻不到方才的虚影了。
苍白的人影伫立在崖边良久,站不太稳,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吹散。
重生后凤凰什么都不会记得。
树妖觉得这样更好,江如练会拥有一大片森林。
会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飞遍九州四海,直到寻到可以携手一生的妖。
去过本该属于她的,自由安稳的一生。
强压下涌上喉咙的血,树妖皱着眉辨别方向,她还想回到昆仑,再把自己埋进雪里。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后只会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仑。
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后,树妖发现自己的视角明显变低了许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记忆从缝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记不清那人长相了。
“江如练?”
是这个名字吗?
树妖茫然地走着,只觉得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途。
她愈发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但能勉强记事。
比如摔倒在树林中后,有一对儿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妇人给自己取名为卿浅。
每次自己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时,妇人便塞过来暖和的兽皮袄。
然后哄着问:“小卿浅在等什么呢?”
“等她回来。”
这样的回答重复了无数次后,妇人总会摇头叹气:“唉,傻孩子。”
而后一天深夜,饥饿的狼妖袭击了村子。
慌乱之中,卿浅被妇人藏进了雪里,等挣扎出来的时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溅在地上分外刺眼,残肢随处散落,惨烈无比。
直到最后,猎户仍用仅剩的手臂护着自己的妻子。
卿浅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妇人的脸,凉的,和自己一样凉。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这对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冢,恰有一白衣人撑伞而来,翩然若仙人。
卿浅对她生不起警惕,便由着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浅身上的雪,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浅。”
乖乖巧巧的,脸上的软肉削弱了冷清的气质,连白云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调侃起来:“守在这做什么,不知道逃命?”
卿浅还是那个回答:“我要等她回来。”
“她?”白云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声:“那只笨鸟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找?”
卿浅摇摇头,很认真地向白云歇解释:“她从没迷过路,如果回不来,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很奇怪,明明记忆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觉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时,每次都会按时回家。
“她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白云歇摸出来一支漂亮的红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浅根本挪不开眼,她想去够,后者却坏心眼地举高手。
“怎么样?考虑一下做我徒弟?这羽毛就送你了。”
卿浅根本听不清白云歇在说什么。
视线里全是刺目的红,有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丽的梦境,该醒了——
*
卿浅睁眼,心跳得极快,思绪被一阵阵刺痛拉回现实。
刺痛来源于她体内缓缓运转的妖丹。
那枚纯白的妖丹轻易适应了她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力,散发出蓬勃热度。
而怀中人却仿佛被她抽走了体温,如抱着一块冰。
光太过刺眼,面前美艳的脸也只是依稀可见,却由记忆给她填补完全。
应是她曾经朝思暮想,念了千千万万遍。
“江如练。”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因为江如练和师姐性格不一样,所以就算她失去妖丹变笨蛋,反应也跟师姐完全不同。
会变成这样:
(失忆,但是睁眼就见到了白发美人)(一见钟情)哇,我长大要娶她当老婆!(开始攒老婆本)(收集漂亮石头)(吃很多饭企图快快长大)
(昂首挺胸)(嘴叼玫瑰出现)请问你愿——(踩到珍珠劈叉)(摔了个鸟啃泥)(狼狈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