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已过, 芒种时节,丰泽平原上本应正是耕种忙碌的时刻,却见得平原上耕田空荡, 泥泞的乡间路上反倒车来人往, 百姓各着新衣喜气洋洋。

  从东边的丰州城、南边的京城方向行来的车队络绎不绝,百姓暂且搁下了手中农活, 成群结队扛着沙袋、拿着铁锹到来往官道边候着。

  前些日子下了连绵的细雨, 乡间道路泥泞,不是很好走。

  偶有兵士押送的珍奇货车陷入泥淖, 身着红衣锦袍的俊俏礼官便擦着汗唤一声,身旁候着的百姓就抱着板子涌上来垫到车前, 放下沙袋铺路,帮忙护送推车。

  有道路不通亦或人手不够的时候,身缠红布的兵士吆喝一声,也有不少百姓涌来搭把手。

  礼官随后就笑着拿出一沓画有精致纹样的纸张,一边拱手分发, 一边道:“累乡邻帮忙,此是凭证,待我王大婚后, 只管拿着去丰州城,王府自有谢礼奉上。”

  有百姓不知是乖觉客套还是假意推辞不要, 礼官也只是笑着往人怀里塞。

  “烦请拿着吧!大家心意我王也知晓, 但是一码归一码, 总不能叫大伙儿白忙一场, 待日落时分会有喜饼沿此官道大路分发, 若是有心诸位可于那时再来……”

  半夏一身轻薄绸衫站在高坡上, 手遮于额前挡住刺目阳光。

  “司天台倒还是有几分本领, 说芒种天晴便当真雨停了,前几日连绵的大小雨只不停歇,可愁坏我了。”

  她远眺着平原上大批长龙车队,和如细小黑蚁般遍散各处的民众,回首道:“都盯紧了,虽说没有强制叫丰泽平原停了耕种,可我看今日芒种农事都停了,别是下头的人揣测上意、曲意逢迎,强制误农引发百姓不满。”

  身后官员笑着安慰她:“大人放心,孙司长都叫人暗中盯着呢,此是百姓自发停农。”

  “再者告示也传达下去了,王驾大婚后,会有殿前军分散帮农,把今日误的农活都补上。且今日帮忙者日后还可拿着凭证去州城领王府谢礼,双管齐下,目前未闻有刺耳抱怨之言。”

  “那就好。”

  半夏取出巾帕按了按额前,沾去薄汗。

  “你再叫一队人往官道上跑跑,确保京城过来的迎亲礼队万无一失。时辰也都得踩准了,我也去丰州看看殿下的仪仗有没有疏漏……”

  等官员领命去了,一旁其他几个侍官推搡笑着打趣。

  “半夏姐姐行事严谨、从未出错,难怪殿下器重姐姐呢!我们还得多学学……”

  半夏瞪她们几眼道:“我忙得一个人要掰成几瓣用,你们还有心情讲玩笑话!”

  “殿下大喜,我们心中高兴嘛!再说了,寅春姐姐从淮南内廷调派了大半侍人官员过来,人手够用,姐姐你居中调度就行啦!”

  听着她们的劝,半夏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但毕竟是殿下大喜,叫我怎么能放心安坐……不行,我再去把流程走一遍,看看有没有问题。”

  半夏走了几步,顿住回身又吩咐道:“再叫人去看看季小姐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她这个人就好瞧热闹!跟她说,昏时行礼大典有她的位置,可别叫她由着性子乱跑!”

  往岁芒种,丰泽平原上耕农忙种,不论晴天或是阴雨,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今年芒种,淮南王迎妃大婚,平原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忙中有序,晴空上浮云奔涌,日头也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黄昏时刻。

  草原人聚居的营地里,巴绰尔头戴狼王抹额,发辫缠束到脑后,换上一身威风凛凛的汗王袍服,站在金灿灿的帐篷前迎客。

  一行草原可汗族长们拥着他笑呵呵地往迎妃台走。

  巴绰尔先前心中也暗自嫌弃过南人,觉得他们虚荣浮夸,总爱矫揉造作搞些乱七八糟的虚礼撑面子,可临到头来,自己却越来越享受这些了。

  单是看这恢弘雄伟的百尺汉白玉高台,就叫纳蒙族这些日子享了多少风光!

  台下络绎已到了不少南人面孔,草原人看南人大多都一个样,非是相熟之人,其余都脸盲分不清。

  但一眼看去,只观气度也知这群互相攀谈、年纪从青壮到老迈不等的南人俱都不凡。

  巴绰尔他们刚到,这群锦衣简装的官员便人精一般凑过来,找准人拱手恭贺。

  “臣等京西路知府、转运使、安抚使……”

  “沂水西路、晋阳路官员……”

  “见过纳蒙及草原诸汗王!愿南北邦交和顺、盟约永存,也贺淮南王与王妃和合大喜,百年齐眉!”

  此皆是归顺淮南的几路州郡长官。。

  眼见淮南蓬勃做大,隐有问鼎天下之势,各路晚些归顺的州路俱被殿前军接手,大批官员被架空,正是胆怯心慌之时。

  恰巧淮南王娶妻,可不都得赶紧来送礼恭贺拉拉关系。

  至于淮南王娶一个女子?这有什么大不了,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更说明了王驾对王妃的重视?趁机赶紧奉承一下王丈人,说不准日后还能在王妃面前混个脸熟。

  巴绰尔被捧得心情舒爽。

  这群人他虽一个都不认识,但一听就知道都是中原的大官。南人官员就是有文化,舌灿莲花引经据典,说的话听起来就有档次,哪像草原人,拍马屁粗俗直白、俗不可耐。

  听着一群大官吹捧奉承,王丈人身心舒畅,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南北面目迥异的两波人就此其乐融融,和善地融聚到了一起。

  吉时将到,平原东边从丰州城行出了大批人马。

  黑甲缠红绸的军士扩路,一群美貌侍女沿路笑盈盈地分发喜饼,接过喜饼的百姓有忍不住香气咬一口的,惊呼一声:“是肉馅儿的!”

  旁边人道:“我这个是果仁的,也好吃!可我还是想吃肉……”话没说完,面前伸过来一只拿饼的莹白小手。

  只见一个面容亲切的圆脸小侍女站在肃立的甲士旁边对他一笑。

  “叔,我这个是肉馅儿的,送给你啦!”

  大队人马从路中间敲锣打鼓奏着喜乐而过,随即是抬着迎妃轿辇,执火红王旗、举金瓜黄钺的王驾仪仗行来。

  再然后是一身金绣红衣、外披黑金斗篷、发缠红带簪玉钗的清贵女子。左右跟了几名俊俏傧相,身后又有金童玉女捧着锦簇的鲜艳花团,当真是一派神仙气象!

  只见这气质卓绝脱俗的女人身姿挺拔,腰封赤黑,袍服上隐有流云星斗,行进间衣衫摩挲,披风流彩。她面容气质冷冽,唇角含笑淡去了几分叫人畏惧的威仪,所骑青黑大马阔步仰首、神骏非凡。

  这便是淮南王本人了吧!

  有好事胆大的混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恭贺淮南王新婚大喜!”

  只见马背上的女人目光移来,晶莹透亮的琥珀色眸子望定众人,人群一窒,她点点头,流出笑意。虽听不清说什么,但观她口型,分明是“多谢”二字。

  人群霎时炸开,鼎声沸腾,周遭百姓喜形于色,七嘴八舌兴奋地大声贺喜,喧闹喜庆的气氛直冲云霄。

  高高兴兴在前面散喜饼的顾满离人群近,一下子被炸得脑门嗡嗡,吓得吐吐舌头,溜回迎亲队伍中去了。

  行进到迎妃台下,一众官员霎时围了过来,张口就是喜庆话,长篇大论地献上贺辞。

  萧佑銮被他们吵得头疼脑胀,但这些都是已归顺的州官,无有大错,先前一直被架空晾起来心内惶然,此时贺喜也是一片好心,阖该安抚一二。

  她也不摆架子,只笑着应酬回话,一一问过诸官名姓。

  台前热闹一阵,突然闻得一声响亮钟鸣,震响四方,报时官站在台边嘹亮大喊:“吉时已到,请王驾登台迎妃!”

  身后傧相立时上前替淮南王笑着迎客开路,台上一群草原汉子也下来接迎,领头的是一名神气十足的小男孩,他脚边跟着一头威猛的雪白狼犬。

  萧佑銮摸摸男孩脑袋笑道:“哲赛,你这头发弄了多久?”

  小男孩本是一头凌乱卷发,今次头发顺滑服帖地梳起扎了一个揪揪在脑后,只怕花了不少心思。

  哲赛笑嘻嘻地牵着她的手登阶上行。

  “半夏姐姐叫我想办法把季环姐姐留在帐篷里,但她就是耐不住性子想往外跑,阿姐就请她帮忙弄我头发,耗了整整一天呢!姐夫你闻闻香不香?她说把自己的头油全用我头上了……”

  侍人簇拥着王驾行至台上,步入汉白玉广场,远远就见狼神庙宇前站了一群千娇百媚、华服盛装的曼妙女子。

  草原女郎马背上生活,身形大多窈窕多姿,加之高鼻深目、气质迥异于中原,又平添了一分异域魅惑风情。此时皆换下骑装着华裳,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可即便如此,也无人能夺去正中那位身穿吉服嫁衣,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女子风采!

  淮南礼官跟北地祭祀长老沟通商讨许久,才定下了融合南北风俗的嫁娶婚仪。这身嫁衣也是这套新礼的产物。

  周遭官员连连抚掌赞叹着王妃姿态仪容,簇拥王驾上前。萧佑銮笑看着女孩,惊艳的目光几乎不能从她身上挪开。

  阿穆沁小公主就站在那儿,嫁衣绣有流纹凤鸟,垂下流苏颤颤,这套吉服不似中原嫁衣一样宽松,反而贴身显出了曼妙身段。

  没有红盖头遮面,彩饰与乌发编制在一起,珠翠垂于额前坠坠,衬托得碧翠的一双猫儿眼越发剔透流萤。

  女孩一见到她便笑了,忍也忍不住,打从心眼里的高兴,真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住她,头埋于心上人颈间嗅一嗅香气,再勾缠献上绵密的深吻。

  可此时不行,从今日起自己就是她的妻子了。王驾身后还围了一大群臣子呢,总得矜持稳重,维持住自己准王妃的仪态。

  女孩便只好抿着唇笑,但眼底里晶亮的笑意溢出来,藏也藏不住。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但大家也未说破,只心领神会地、被小王妃传染上一脸的松快笑意!

  巴绰尔看着小儿子牵着淮南王走到女儿跟前,本还有些伤感,见女儿纯然的依恋快活,便也忍不住笑了。

  他胡乱撸一撸儿子滑顺的脑袋,转身领头进了狼神庙宇。

  大殿正对着的就是好几丈高的巨大狼头神像,神像前摆了天地香案,巴绰尔坐在左边,身旁还设了一个位置,司天台的天官跪地用锦绸托举着一道灵牌,这是从京城护送请来的淮南王生母——贵妃的灵位。

  右边则是位高权重亦或是关系亲近的观礼宾客。

  大礼官唱礼三拜,庙宇外还有小礼官大声复述喊话。

  “一拜天地狼神,愿神明庇佑,国泰民安!”

  台外平原上驻守的万千兵将抬起重戟顿地,齐声大吼:“南北盟好,国泰民安!”

  “二拜高堂亲长,愿先祖瞑目,亲长长寿!”

  王庭侍官们笑着传令,四方挥洒喜饼金钱,鲜花挥洒铺地。

  “三拜对礼相敬,愿王与妃携手百年,恩爱白头!”

  二人起身相视莞尔,萧佑銮拉紧手中红绸,相对的那绿眸少女便被一步一步拉扯着心甘情愿走近,直到两人越靠越近,衣衫相接,双手交握。

  女孩笑眯了眼,轻声唤道:“殿下。”

  手被她握得很紧,萧佑銮也微笑启唇:“爱妃。”

  此时台外四处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炸开了人群欢呼。

  日头挂在西边将落未落,丰泽平原上燃起无数篝火,草原人少见这种大场面的喜庆事,俱都欢欣鼓舞,遑论身边是谁,拉起就围着火堆开始载歌载舞。

  狂热的欢喜是会传染的,更何况还有大批商队运来酒肉,不论种族之异、身份之别,万余人俱都就着夕阳晚霞、喜饼鲜花狂欢起来。

  迎妃台边栏前,郭庶坐在轮车上捻须笑看这场盛世欢庆,抬头,望向天边五彩缤纷的灿烂晚霞,他扬唇目露异彩。

  “杨褚,你看天边那道云彩,像不像龙蛇翻腾?”

  粗鲁的汉子瞪起牛眼看了片刻,道:“奇了怪了,先生您这一说,我瞧着还真有点像!旁边还有一道横贯过来的云束,头尖尾宽,倒像是横插过来的流星……”

  “这不就得了,速去传令,今日我王大喜,又有天降异彩,”郭庶拍了拍栏杆,摇头晃脑继续道:“龙蛇翻腾、帝星临凡,也该以酒肉劳军,叫军民同庆!”

  杨褚脑袋转过弯,随即嘿嘿一笑挺身道:“末将得令!定把话传出去,叫这丰州数十万人都瞧见,知晓我王今日大喜,天降龙腾异象!”

  作者有话说:

  保佑明日不锁,阿弥陀佛(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