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阳佳节, 淮南王即将大婚迎妃的消息已传遍天下。大周泰半领域疆土俱都张灯结彩,共庆喜讯。

  民间主流虽不甚赞同,偶有宿老儒生不满而诟病几句, 但因着是贤王的喜事, 又有淮南颁下的免税令在前,也不反对, 只敢背地里议论一番。

  再几日, 中原各地显现异象祥瑞。

  淮南出现通体雪白的白鹿瑞兽,京西路也有许多人在林间见着一只斑斓白虎, 虎啸山林,巨大无匹。

  这虎也不怕人, 有偶遇的百姓被吓倒在地,瑟瑟发抖,这大虎却只气定神闲地走上前挨个低头嗅嗅,啸鸣一声,转身奔入山林不见, 留下一众人跪拜庆幸。

  淮南王所在的丰泽平原上,接连几日天空都出现了璀璨红霞。消息传入京师,有耄耋老人恍惚忆起, 直言二三十年前,贵妃诞下摇光公主那日傍晚, 京城也是彩霞漫天。

  此言一出, 立时激起京城一阵热议, 百姓津津乐道, 只说当年司天台和护国寺高僧都占卜看过天象, 淮南王是天下星宿临凡, 神女降世……

  再有京师皇城传出消息, 紫宸殿不知从哪儿爬来了一条七八丈长的大蛇,静悄悄地爬上了宫殿檐角。王府的人不敢怠慢,连忙叫了侍人小心翼翼把大蛇引了下来,捆绑缚好,用软轿抬着送归山林。

  大蛇从皇宫抬出那日,京城街头巷尾都轰动了。

  卫军艰难地从人群里辟开通路,百人卫队中间抬着一个绑缚红绳金线的大笼子,笼子里是一条盆口粗的金线黑蟒。

  大黑蟒蛇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也不乱动,偶尔吐吐蛇信动一动,蛇头方向对着的百姓就惊呼一声:“黑龙看我了!黑龙看我了!”

  等护送黑蟒的卫队在京城北边的山林放生了大蛇,跟随去看了全程的百姓回来津津乐道。

  “那神兽黑龙贵气十足,只见笼门一开,立马平地刮来一阵狂风!神龙在原地盘旋了几道就待飞天,但人太多,神龙怕动静太大伤到了周遭百姓,犹豫了一会儿,对咱们点点头转身往北边密林游进去了……”

  路过一群书生,有人听不下去了,出言道:“那是你们想多了,蛇行本就是蛇首晃荡,盘旋游走,刮风也是碰巧,密林春夏之交起风不是常见之事么?不过是一条蛇,扯什么神龙飞天,此等悖乱之事,愚民之说也!”

  见有人反驳,那布衣百姓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又不止我看见了!你问问周边人,京城至少几千人都见着了!”

  “怎么不是神龙?那么大一条黑蛇,悄无声息爬入皇城,盘踞到金銮殿上,宫里没一个人看见,不是神兽是什么?”

  有人接话道:“对啊,我们还都看见了,那黑龙离去的时候,为什么哪儿都不去,直奔着北方?可不是因为淮南王在北方的丰泽平原上?”

  见人群有人附和同意他的话,那布衣底气又足了。

  “就是!淮南路有白鹿降世你们不信,旁近的京西路近千人遇到白虎瑞兽你们还是不信,丰泽平原上十几万人见到的满天流霞也还是睁眼瞎一样看不见,照我说,你们这些酸文人就是不要脸,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世人皆醉我独醒’,装什么瞎子呢!”

  那文人气红了脸,“朽木不可雕也!”

  “纯白异兽虽少见,平素也有,碰巧被人遇见了而已!至于白虎灵性不食人,如今春夏时节,鸟兽复苏极多,它吃饱了不伤人也是正常!晚霞缤纷更是常见,非要扯到神明异事,尔等不是愚昧是什么?”

  “那当年司天台和得道高僧都说摇光殿下是星宿下凡,天降异象你作何解?”

  书生哑口无言,周边伙伴有拉拉袖袍劝他息事宁人的。

  “守诚兄,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还是走吧。”

  那书生惊道:“贤弟,你莫不是也信这等愚民之见吧?”

  那人避而不谈,“造化之迹,谁敢言非鬼神之功也?我等所见,毕竟有限,岂及得上司天台诸官及护国寺高僧穷极一生专研所得?走吧走吧……”

  见说走了一派文人老爷,先前那布衣又重拾话头,得意洋洋道:“看吧,照我说这就是祥瑞临凡,神明指示。古有汉高祖挥剑斩白蛇,今有黑龙降世覆金銮!黑龙可是水属……我滴个娘乖乖!淮南好像是属水的……”

  周遭轰地一声炸开,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直兴奋得红光满面。

  神鬼之说的流言最是传得快,不出几日,大江南北便已传遍了。

  旧都行宫里,身穿明黄帝服的男人一脚踹向了御案。桌案沉重,只被他踢动了两步,上面搁的玉壶杯盏倒是歪了下来跌得粉粹。

  他收回腿,脚底生疼虚虚站着,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怒骂道:“这个目无君上的贼妇!”

  “她想做什么?一个女人,还想覆了江山不成?也不想想!她也是皇族中人,不思为君报国,传些似是而非的假祥瑞,她还想当皇帝不成?”

  十来岁的少年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父皇息怒,这许也不是姑姑的意思呢?所谓祥瑞之说,说不定是愚民自己瞎传的……”

  男人抓起笔洗砸过去,“蠢货!”

  “天南地北传遍了,不是她授意还能有谁!滚出去,看见你就心烦,跟你那愚笨的娘一样……”

  少年畏畏缩缩地退下去,退到门边正待转身出去,萧世宁又道:“朕拟一道旨给你,你颁发出去,遣使发明诏责问淮南!问问萧佑銮,她这个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持了不臣之心,怎敢放任流言溢散愚弄百姓的!”

  “还想娶一个女人,真是恶心,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少年垂着头应下,等出了内殿,才呼了一口气。

  廊下候着的老宦官凑上来一看,连忙取出干净的帕子给他按住额角,又擦了擦淌下的血,心疼道:“殿下,陛下怎么又发脾气了?就是发脾气也不能对着您啊!”

  皇帝最近脾气越发大了,又疑神疑鬼,稍有不顺就质疑下人对他不敬、心向太子,眼里没有他这个正牌天子,宫内每隔几日就有被暴怒的皇帝打死的侍人抬出去。

  少年疲惫道:“如今北边姑姑势大,父皇被她害得只能躲在宫内见不得人,心里憋闷也是难免的。”

  “那也不能对您动手啊!您可是储君,陛下亲子!”

  那又如何,方皇后还是他发妻呢,不也被他活活砸死了。

  少年想到这儿打了一个寒颤,若不是姑姑当初在京城定死了父皇身份,把他过了明路,只怕皇帝早就把他这个储君废了。

  但转念一想,要不是姑姑的谋划,把皇帝的身份做死了,他父皇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天家父子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太子对这个亲姑姑的观感颇为复杂。

  “殿下,国舅今天又来东宫候着了,说方家已经联络了其余好几个世家,就等您下定主意了。”

  太子垂下头,心中天人交战。

  “大伴,孤落不定主意,这是我亲父啊……若叫百官知道了,该如何看我?一个弑父弑君之人,如何能赢得民心所向?”

  巾帕被血浸透,这太监仔细看了看,见太子额角不再出血,这才拉着少年往东宫方向走。

  “陛下性子愈发残暴,您可别忘了当初娘娘是怎么死的……您是天下人认定的储君太子,陛下看您不顺眼,他活一日,就不会叫您安生一日,您也别想登上那个位子,只会夹在群臣与陛下中间两头受气……”

  “可陛下若是大行了,您登基为帝,谁还敢说什么?您可是连淮南王都认定的储君,天下人心目中的太子。陛下的身份见不得人,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就算……也称不得弑君,他在天下人心底早便薨了,何必要拖累您呢?”

  少年面上犹豫,似被说动,可心里却在思虑。

  古往今来,皇室操戈、父子相残数不胜数,胜者的确无人敢置喙。可那都是精兵强将、主强臣弱的君王啊。

  如今朝廷龟缩于一隅,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姑母在北边虎视眈眈,群臣与皇室掣肘,一并忌惮着淮南,皇室若于此时出现丑闻,便立时被百官握住把柄落于下风。

  届时他便只能是百官手里对抗淮南的傀儡天子,而那个姑母只怕也乐见于此,随便就能找到借口,南下清君侧、诛佞臣。

  旧都朝廷如今悬于银丝之上,维持着薄弱的平衡。而淮南根本不用操心,看着他们战战兢兢地过活,只待皇室行差一步就可一口吞下南境。

  太子长叹一口气闭上眼,这残破的江山,任他是秦皇汉武转世也无力回天啊。

  “再议吧,我先去见舅舅。”

  “可您头上的伤?”

  “不用管,先这样。”

  就是要招摇过市,叫人看看如今居于深宫的皇帝是何等暴虐不慈,能以仁孝之名博得同情,换来一些助力也是好的。

  荆湖南路首府,严淮朗压着火气奔到驿馆,推开门直冲进去。

  “老师!外界皆传淮南王即将迎妃,在丰泽平原上与北地联姻,您可听说了这消息?”

  郭庶放下手中的书信,抬起头叹一口气,“我也是将将才知道。”

  “唉,殿下真是胡闹,诸多同僚也寄了信与我,皆言主君一意孤行,劝服不得。”

  “那我……那您不多劝劝,夫妻相伴才是人伦天理,她如何能与一个女子婚嫁?”

  郭庶看着有些急切的弟子,手转动着车轮子就要过来,严淮朗连忙上前跪下,不叫老师自己艰难靠近。

  郭庶摸着弟子的头,叹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殿下终归是主君,我等臣子只能相劝,又不能威逼。”

  “可是……”

  “淮朗,殿下是主。”

  严淮朗闭嘴,面色变幻,俄顷又不甘心地低声道:“弟子明白。可是如此一来,我伯父他们没了指望,淮南与叛军只怕非得打上一场了,我担心您在这里的安全……”

  这算是威胁吗?

  郭庶心中冷笑,面上和煦道:“这有什么,我主即将大婚迎妃,若是慈公将军愿率众归降,也算是献上大礼贺喜,殿下定会既往不咎的。”

  严淮朗握紧了拳头。

  端阳佳节,将军府置了酒宴,慈公将军娶妻得子双喜临门,专程请了一众将领。

  严淮朗站在内室,手掩在袖中,一边跟伯父说话,一边任由下人们听伯父之言,挑了一件衣衫为他更衣。

  “朗儿,我听说你这些时日与淮南使臣走得颇近?”

  “毕竟有师徒之谊,我那老师腿脚不便,我就多去探望了一些。”

  严迥慈爱地笑笑,上前拍拍侄子的肩膀。

  “你母亲把你教得极好,温良知恩,是个好孩子。我也听说了,那淮南王将要迎妃,世间不如意事常有,既是无缘,日后自有好人家女子配你,也免得你入赘过去受人白眼。”

  严淮朗诧异道:“伯父不觉得荒唐吗?”

  “这有什么荒唐的,”严迥不以为然,“此是私德,再说了,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淮南都能叫天下人认可,压下反对声潮,那也是种本事!”

  “我前些年从商见多了,越是乱世,经营活得好的老人和妇孺越是不可小觑。”

  说到这儿,他瞥了眼侄子,“这世间最轻视女子的反倒是读书人,占据了礼教大义,轻易便排斥瞧不起女人,可把控话语惧怕女子沾染文气的也是他们。”

  “就如你爹娘,你娘何等的好女子,她当年家道中落,一人撑起了吴家满门,教养弟妹,奉养老人。你爹文采卓然,她嫁与你爹后,敬慕夫婿、举案齐眉,可相处日久了,也沾染了一些腐气,总把自己看低。。

  你成人长大,她现在待在内宅里也不出来,只说为夫守节,不见外人,何至于迂腐至此?”

  严迥苦口婆心道:“你瞧瞧外头,别说淮南那边女子为官、抛头露面,就是这荆湖两路,也多的是操持家业的女人。你回去也劝劝你娘,越是在内宅待久了,只怕日后越发固执偏执,我严家不是那等迂腐人家。”

  严淮朗不知心里作何想,反正面上是答应了。

  严迥走上前,看着侄子刚换的新衣,满意地笑道:“我新娶妻室,几位姬妾也皆有孕,双喜临门,又值此端阳佳节,就再凑一件喜事!走,我今日就与众人再介绍介绍,叫人看看我义军少将军的风姿伟仪!”

  严淮朗愣住了,“伯父?”

  “怎么,没想到?”严迥抬手给他理了理领口,拍拍他的肩膀。

  “义军众将都是与我一起打出来的好兄弟,你半途才加入,匆忙领了少将军名号,只怕众人不服,我便也一直不敢开口。”

  “后来你献策助力,又屡番奔走,压服境内骚乱,大家也都慢慢认同你了。我早有此心,想将你立做继承人。”

  “伯父,可是您后院里……”

  严迥摆摆手。

  “等你弟弟妹妹生下来,再至成人,那得要多少年了?你是个好孩子,基业交到你手上我放心,叫我孩儿们做个富家翁便是。

  再说了,以往二郎还活着的时候,就与你这个兄长颇为亲近,我难道还怕你这个做兄长的薄待弟弟妹妹不成?”

  严淮朗心中感动,跟在伯父身后穿过庭中走向后院。路过园中清溪时,往栏边一靠,一颗红色的药丸便落入了水底。

  及至后院,大宴已经摆开,诸将领都笑着站起来招呼道:“将军来了!”

  “将军,酒肉喷香,你再不来我等就忍不住了!”

  严迥笑骂道:“还当自己是流民饿汉不成,胖成这样还敢叫馋!”那汉子只嘿嘿地挠头笑。

  “慢来慢来,今日设宴缘由诸位想也知道,但还有一事需报与众兄弟知晓。”

  严迥笑着招招手,俊朗的青年人压抑心中的激动走到他身边。

  “我视如己出的嫡亲侄儿严淮朗,人品出众,胸有韬略,诸将也了解,今日趁众兄弟都在此,我……”

  “将军!出事了!”

  满身尘土的传令兵闯进园内,冲上前大声道:“淮南于今早发兵攻城,已攻下三城,现在正直奔首府而来!”

  严淮朗心一惊,连忙问:“百姓都在城中,他们行军如此快,连百姓性命也不顾了吗?”

  那兵士闻言面色惊惧道:“此次是淮南王亲军黑甲卫做前锋,直呼领王令平叛,百姓若挡于阵前,则视作逆贼同党,杀无赦……”

  西境百姓开始还欺摄政王仁慈之名,有些胆大的泼皮先前尝到过甜头,还想上前叱责淮南军旅心向权贵,不顾百姓擅起战事。

  岂料黑甲骑军马不停蹄,从城中长驱直入,只绕房屋,不避行人,手中长矛寒凉,军马威武,一连撞死数人。

  百姓这才知道怕了,也不论是谁家屋铺了,翻墙就往房子里躲。

  只听得城中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外头惨叫声连连,兵营方向传来震天的厮杀声,不过小半个时辰,前军骑兵就杀败驻守叛军,穿过一城奔赴下一地。

  中军跟上,后头殿前军步兵姗姗来迟,接管城防,于大街小巷中张贴抚民告示。嘹亮的喊声此起彼伏,在城中回荡。

  “王令杀贼,今接管城防,百姓当安居家中,自有司民主事于街巷清查登记,若有趁乱劫掠骚动者,视为乱党,严惩不贷!”

  泼皮无赖们心有余悸,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有遭难的大户则泪流满面,喜极而泣,开门坐迎王军。

  一众将领惊乱而起,就待慈公下令,立刻回去整备兵马迎敌,严迥面色沉沉正待开口,却见内宅火起。

  不几时,一众下人惊慌失措连爬带滚地冲进院中。他们身带血迹,衣衫凌乱,有人鞋子都跑掉了。

  “将军!有一大伙贼人从后宅闯进来了,他们见人就杀,把几位怀孕的夫人都杀了,又放了一把火,掳了乔夫人走了!”

  后门把守的门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手还捂着头,满脑门的血捂也捂不住。

  “将军,是淮南的人!我认出来了,就是淮南使者,其中有个没有双腿的人还藏在马车里往外看,被我瞧见了!”他看了一眼严迥身边的青年,随即移开目光,“乔夫人被抓上马车,他们一伙子人就都跑了……”

  严迥看向侄子,严淮朗慌忙道:“伯父我不知道!我不晓得淮南使臣包藏祸心!”

  话语间又有兵卫慌忙来报:“将军将军,方才淮南使臣一大波人要出城,城守见他们身上有血不敢放人,他们就杀了人闯出去了!我们不敢对上,远远派人坠在后面跟着,守将叫小人过来报信……”

  严迥身形晃了晃站稳,面色沉静道:“慌什么!”

  “各卫将军即刻回去,调兵前去迎敌,骑兵讲究一个势,若不把淮南前锋截住,那便所向披靡,只怕不出几天就能打到这里!

  此时只怕淮南已过石门瞰了,其后还有一道断龙涧,马行不快,是迎战骑兵绝佳之地,一定要把淮南黑甲截断在那里!”

  “淮南使臣调一小支卫伍去追就行,追不上也没事,主要先调军阻断前线大军!”

  廊下有大嗓门的武将骂道:“是谁说淮南仁义之师的?我呸!一边遣使,一边发兵,实在阴险!”

  “好了!欲擒故纵,趁人不备,兵者行诡道本就无可指摘。”

  他看了一眼满脸惶恐的侄儿,软下声音道:“我知道这些事定与你无关,淮朗,你随我与众将一道……”

  “将军,小人从少将军换下的衣服里发现了这个。”

  见一个下人捧着一颗红色的小药丸上前,严淮朗方寸大乱,“不是,我没有放在衣服里!”

  言毕立刻惊恐闭嘴,面色发白,“不对,我是说,这不是我的!”

  已离去的众将脚步顿住,严迥看向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

  准备收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