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到寅时, 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帐内,秋实给主君右手做了清洁又上过药,便牵着哲赛带他去睡了。女孩留下给淮南王往手上缠干净的细布。

  萧佑銮软在女孩背上趴着, 另一只手搂着她, 下巴搁在身前人肩上,话语里散着酒气。虽然眼神清澈, 语调却不似以往的沉稳清冷, 反而绵软温和地碎碎念叨。

  “……我好说歹说把人都劝听话了,结果他们还要我一起向狼神盟誓, 喝下血酒才相信。我萧摇光平生重诺,一言九鼎, 竟还要割手放血,跟那个派匠人生造出来的假铜像起誓,拜的神像还是我自己瞎想胡乱画的。”

  她头靠着女孩的脖颈不满地蹭蹭,阿狸的碎发被她蹭下来,拂到脸上痒痒的。她一只手被捉住上药, 另一只手搂着人懒洋洋地也不想动,便对着女孩纤白的脖颈不满地吹一口气,想把碎发吹开。

  女孩被她吹得一抖, 脖子上起了细密的疙瘩。

  “……还有岳丈也是,我好歹也算是他女婿吧?那把刀割了那么多人的手, 我想偷偷换把干净的, 他瞧见了还瞪我, 说刀是先祖流传下来的, 神圣不可替代, 不许我换……”

  阿狸求助般看向半夏, 大侍女摆手无奈道:“殿下醉了就是这样, 神志是清醒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就会话多粘人又絮叨。”

  半夏把淮南王的大氅抱起来。

  “殿下上次喝醉我记得还是她十岁出头,那时是在宫宴上,殿下第一次沾酒。

  贵妃被后宫的事绊住了没来,先帝赐了殿下一壶酒。殿下喝醉后开始也是一切正常,礼仪规矩半分不乱,陛下问什么都对答如流。可等陛下退席后,贵妃来了,殿下便抱着贵妃当众大哭,哭兄长排挤欺负她,哭课业繁重,还哭棍棒师傅太凶,操练太狠身上筋骨疼……”

  半夏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一向懂事庄重,小小年纪也板着脸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后宫的娘娘们少见她这幅撒娇粘人的样子,一个个心疼怜爱围着她哄了半天。等酒醒后,也拿这件事逗趣她,每每引得殿下羞恼躲去贵妃那儿不见人,还起誓以后再不沾酒了……”

  半夏把大氅理了理挂在一旁,笑容慢慢散去。

  “说起来,那算是殿下少有的违誓。”

  “贵妃病逝,殿下入朝,便少不得应酬喝酒。但她每次不管喝多少,都从未失态,虽有时沉默了些,但酒后公事杂务皆能处理,我们就以为是她年纪渐长,酒量也锻炼出来了……”

  半夏转身看向主君,眼中湿润噙泪。

  “现在想来,殿下以往许也是醉过的,但她自来持重守礼,贵妃过世后如履薄冰,压抑着自己,身边再也没有能放下担子展露醉意的人了。”

  淮南王此时也抬头看向了侍官,见她目含泪意,原本靠在女孩身上的身躯挺直,皱眉道:“半夏,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半夏吸了吸鼻子,连忙眨眨眼散去眸中泪意,笑道:“没有没有,殿下快歇息吧,再一个时辰只怕天就亮了。”

  说完她看向女孩。

  “我们在殿下身边这些年,开始时少不得也是她的累赘负担,全靠她操心护着,现在殿下有你,能在你身边放下身上的担子,总算也叫我安心一些。”

  等半夏离开了,女孩回头看,见她还皱着眉,不由柔声问:“殿下,怎么啦?”

  萧佑銮认真道:“半夏方才哭了,怕是有人欺负她,我在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得叫人来问问。”

  女孩好笑地回身,把人按住,爬到她膝上晃了晃,“没有人欺负她,是你受伤了,半夏姐姐担心呢!”

  “小心别掉下去。”。

  女人连忙伸手把她揽住,思维被带着走,一根筋似的,神智既清醒又迷糊。此时疑惑被解开,又被带回受伤上面,便回复先前的状态,抱着她继续嘟嘟囔囔地抱怨。

  “古时歃血为盟都是取牲血抹于嘴边,我竟不知草原的盟誓跟中土乡间结拜一样喝血酒,别人也就罢了,我和汗王的血也都混进去,像是要和岳丈在那假神像前拜把子,叫我心中怪不自在的……”

  确定了,即便眼神清明,心上人也是真的喝醉了。

  阿狸搂着她的脖子笑得发抖,窝在她怀里直不起腰来。萧佑銮不赞同地看着她,认真道:“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怎么能笑呢?”

  女孩又想笑了,抿着嘴忍住,上前亲昵贴贴她的脸,“好啦我不笑,你也别苦恼,我明天去和阿爸说,叫他不要真的以为跟你拜了把子噗……”

  阿狸赶紧把脸埋进她颈窝忍笑,身子不停地抖。

  萧佑銮似是信了,手抚在女孩背上正色道:“你不要去说,我跟岳丈之间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我能感觉到,汗王虽然嘴上不说,但现在对我的观感应该不是很差,也不像先前那样反对了。父女分隔十来年,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若是在他面前替我说话,无论说什么,他心里定然会不好受。

  岳丈对女婿的态度本就是一道考验,若是叫你出面,这便是舞弊取巧,即使通过了,只怕他心里也有个疙瘩,万一影响到你们父女之情,更是我的过失了。”

  阿狸微楞,看着女人认真的神情,心中感动微暖,仰头道:“我阿爸不会想那么多的,他知道你对我好,态度早就软化了。”

  女人抬手抚摸她的侧脸轻笑:“我知道可汗疼你,但长此以往,难免叫他心生芥蒂,我亲缘浅,汗王却是位好父亲,我不想叫他老人家伤心。

  再说了,咱们在一起,你日后大多数时间定是要随我待在中原的,我拐跑了纳蒙的小公主,自然要表现好一些。我与岳丈之间的事情便叫我自己来吧。”

  “好,”知道她是推己及人,不想叫自己也存了这份遗憾,阿狸鼻子微酸,眼眸湿润靠到她胸前,头抵着她下巴,“今后我们在一起,我阿爸就是你阿爸,哲赛也是你弟弟。”

  虽然醉后絮叨话多又黏人,但淮南王毕竟身体未好,今夜又强打精神应酬许久,早便疲累难当。现在又是深夜将近凌晨,难免精神萎靡了许多,眼下都有了青色。

  女孩看着便心疼,想叫她休息,萧佑銮被她拉到床榻边坐下,左右看看又站起来。

  “我还未洗漱……”

  “都寅时了,殿下,你再去洗漱一番天都要亮了。”

  “可是,这是你卧榻,若是弄脏了……”

  阿狸把她拉着坐下,“我都不在意,你怕什么嘛,再说了,萧萧身上一点也不脏,若是实在介意,你先歇下,明日床褥换过不就是了。”

  “可是……”

  女孩把她推倒,趴上来捉着她的手凶巴巴道:“还睡不睡了!昨天是谁说要歇在我这儿的?”

  女人被她压着,倒是顺从也不挣扎,青丝散落在柔软的皮毛褥子上,犹豫地看她一眼,用绵柔的声音小声道:“可是,我想与你一起睡,刚从外面回来,总得擦擦脸和手吧?”

  半夏在帐外不远处刚向暗巡交代完王令。

  今晚的黑甲卫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去了,淮南王的身份明日就能转入明面,丰州大可正大光明派遣王驾的护军仪仗前来建交,她要叫卫军带一些东西过来。

  这时见卓娜提着一个大水桶走过去,随口打个招呼道:“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呐。”

  卓娜点点头认真回答:“我把热水给小公主送过去就要回帐睡了。”

  “什么?”半夏眼睛瞪得老大,“叫水了?谁叫的?”

  卓娜不懂她为什么一副震惊的表情,脚步不停,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小公主啊,阿穆沁公主。”

  半夏站在原地握了握拳头,这也太快了吧,还不到一刻钟呢!

  旋即捂住胸口,阿穆沁也太过分了!殿下身子还没好呢!

  帐中内室,女人坐在床榻边缘,右手有伤被干净的细布裹着,先前已清理消毒过,她便只安静地伸出左手,由着女孩握住,用热巾帕给她擦拭。

  等擦过了,女孩又换了一张干净的帕子,上前靠在她怀里给她擦脸。萧佑銮双手自然上抬搂住女孩纤细的腰肢,顺从地仰头闭眼。

  阿狸手上动作越发轻柔,棉帕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顺着鼻再到唇,又从颌线滑到下巴,满腔的爱意终究没忍住,俯首亲了亲她的鼻尖。

  女人唇弯了弯,睁眼,目中也含了清澈的笑意,她认真道:“阿狸,我感觉到了,你好喜欢我。”

  面对心上人清澈直白的目光,阿狸有些难为情,只觉得腰后那双手犹如炙铁,烫得她腰背酸麻。

  巾帕停在她耳后,女孩干脆又亲了她一口,皱着鼻子哼道:“那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

  话音未落,女人用右手搂着她,左手游移攀到身前,翻身就把女孩压在了身下,湿帕掉落到床沿,灼热的呼吸洒在耳侧。

  “特别喜欢,以前就喜欢,现在更喜欢……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阿狸呜咽一声咬住了唇,身子迅速火热滚烫起来。耳畔嗓音绵柔微哑,就跟那只游走的手一样在她心头点着火。

  “我不爱凭空幻想未来,向来都是只定下目标,一步步制订计划做就是了,可于你身上却想了许多……”

  “我想带你去尝京城美食,与你策马游历草原,看四季景色,带你去淮南见见我亲手筹建的州城郡县,到海边检阅水师……”

  “我还想过,要你陪我一起去祭拜母妃,甚至百年后与你葬在一起,同陵而寝……狸儿,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阿狸意乱神迷,心口狂跳,扭头轻喘着就吻上了她的脸,“不贪心,殿下……阿狸想要的更多,只要是你,什么我都愿意的……”

  “殿下……”

  “萧萧?”

  阿狸睁开眼,却见女人双目阖上,呼吸匀称,脸压在她肩侧已是入眠了。她又羞又恼,把半边身子从她身下挪出来。

  “坏人!”

  萧佑銮轻哼了一声,眉皱了皱,女孩赶紧又凑上去,由着她揽住了自己。

  阿狸睁眼瞧了一会儿帐顶,叹一口气,扭头看着女人平和的睡颜,又是心软又心疼,嘟囔了一句:“萧萧你真是太讨厌了!”

  替她把毯子拉上盖好,钻进她怀里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