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城已是毁于战火、一片狼藉了。坊市坍毁了大半, 原本的街巷道路被杂物楼屋的残屑掩盖,几乎看不出西城原本的轮廓。

  走几步就能见到断肢残臂,有百姓哭着喊自己的亲人名字, 期盼听到回应, 也有沉默的士卒从废墟中挖出尸首,盖上白布, 等专人来清理抬走。

  再往外走, 偶尔还能看到某处突然燃起浓烟,喊杀声起又歇, 那是被堵在西城内四散躲藏被发现清扫的叛军。

  严淮朗浑浑噩噩地在西城转悠,失魂落魄。

  自从知道老师在西城被重回的百姓打乱计划, 困于敌军后,他出城给淮南卫伍报了信就急忙赶了过来。

  等他来到城西时,淮南王已率众与城外大军夹击,击败了叛军。但先前留守西城的暗巡因为计划打乱没能及时脱身,被叛军发现, 当作寻常百姓杀了不少。

  而他赶到时,就听说当时情急,郭军师为了拖住一支叛军, 把人引到一座挖空大半的架子下面,炸了剩余的地基, 与叛军一起被埋到了废墟之中。

  他跟着兵士一起疯狂挖掘找人, 最终才在一个土坑里找到双腿炸断、奄奄一息的老师。

  严淮朗走着走着就掉了泪。他不敢跟上去求医者救人, 甚至不敢像一个真正的弟子一样围在老师身边尽孝。

  他有什么资格呢?

  是他刚愎自用, 自作主张, 把百姓当作盾牌哄来西城送死, 却害了自己的恩师。

  是他能力不够, 处事不密,未了解殿下的全盘计划,只看到了边角就一意孤行,辜负了视他如己出的老师!

  他站住了脚步,愤恨地踹了一脚身旁的街墙,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轰然倒塌。

  若不是他站得不够高!若不是他蠢笨!若不是他只是一个小小不起眼的策士!他怎会不知道殿下的全盘谋划?不知道老师就在这里?

  谁想手上沾血?谁不想站在高处仁慈悲悯?谁不愿像淮南王一样操控全盘,高高在上,受人敬仰?

  但他有什么资格?

  他严淮朗筹划了这么久,却只是个执行命令、不能随意行动的棋子!一个小小的谋士,连主君的计划都不知道,行差踏错一步,就酿成大错!

  他喘息着痛悔又不甘心,身后传来清亮的拔刀声,猛一回头,与一小队逃窜的叛军对上。

  对方惊疑不定,严淮朗收整情绪抹抹泪,飞速想着脱身的法子,却听对面领头骑在马上的汉子轻咦一声,迟疑发问:“是淮朗吗?”

  严淮朗一怔,那汉子大喜,冲上前拉住他:“真是你!先前严先生过世,乡亲们也走散了,后来你大伯找到了我们一起加入义军,总在念叨你,生怕你们母子出事,今日可算找着了!”

  严淮朗从记忆里翻了翻,当初一起逃难的乡民中好似是有这么一张面孔。

  “我大伯他们都还活着?”

  “唉,嫂夫人和侄子没抗住,饿死了,将军心灰意冷,这才领着我们加入义军。对了,你知道城中小门在哪儿吗?这群朝廷狗腿子咬太紧,咱们得赶紧走!”

  严淮朗疑道:“什么将军?”

  “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如今大江南北声望颇高的义军领袖‘慈公将军’,就是你亲大伯!义军原先是一盘散沙,将军识文断字,又考过举,泥腿子们都服他,后来打过几场胜仗,新加进来的统领文人也听他的话,咱们又是最快打到京城的,各路义军便都递了消息愿尊他为首了!

  要不是这该死的淮南王,京城只怕现在都拿下了!将军传令退兵,咱们汇合退回西边,先把后方的朝廷走狗都赶走,守好大本营,跟淮南的帐日后再算!”

  “快走快走,别被淮南王的人马捉住了!”

  “叔,我知道一条小路出城,我指给你。”

  少年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图,汉子一把拉住他,“磨叽什么?你上马指路,我们一起走!”

  见少年犹豫,汉子急得上前拉住他。

  “前头你们运气好没出事已是大幸,现在天下大乱,你难不成还想留在京城,和你娘一起做个平头百姓遭罪?

  好男儿志在天下!你大伯如今执掌义军,非同小可!他平时总念叨你,你去了义军就是少将军,还犹豫什么!”

  几十万义军,大周西境的大片国土啊。

  少年的心砰砰直跳,淮南王也才是一路之主,可他亲大伯立马就要坐拥整个西境了,何况弟弟和伯母都去世,大伯只有他一个亲侄儿了……

  远处传来声响,他一把抓住缰绳上马,“叔,你们随我来!”

  汉子跟上,“诶好好好!嗯?淮朗你娘呢,我们要不要先去接她?”

  少年回头,笑容明朗,不带一丝阴影:“我娘在安全的地方,城中危险,我带你们出城,先去拜会大伯!”

  天色阴沉,天空飘着小雪,三万沉默的淮南黑甲军军容肃整,铁骑森然,挡去凌冽的朔风,护送一列华美的车队驶向丰州。

  平整厚实的帘布挡去车外的风雪,巨大的车厢内置了一张软塌,雕花装饰,案几香炉俱全,仿若一间精美袖珍的贵族卧房。

  塌上的女人双眼紧闭,眉间蹙紧,额上布满冷汗。她身上盖了薄毯,被一名绿眸少女半抱在怀里,旁边一人给她把脉,另一人面上满是焦急,端着碗给她喂药。

  “昨日不是说毒压下了,今天怎又反复?殿下咯了好几回血,就是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

  见药喂不进去,淮南王闭眼闷哼一声,嘴角又渗出血来,半夏端碗的手都在抖。

  阿狸抱着女人心疼得落泪,拿着巾帕轻轻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萧佑銮额上的冷汗汇聚到下颌滑落,滴在女孩的手上,却似烫到了她心底。

  秋实眉头紧缩。

  “昨天毒只是暂时压下,按理不会发作得这么快……‘七日’的毒方定然被改过,原先我想定的拔毒方案也得跟着改一改。”

  她抬起头看着女孩,“你们族里此次南下带了沙彤石没有?”

  女孩抹抹泪,“那是什么?”

  “一种微毒的少见矿石,能入药,是北地的特产。我听说北地贵族身上的图腾纹身大多都是用沙彤石磨成粉后刻到身上的。”

  她若有所思,“我好像有印象,之前卓娜去王帐领了一条巴掌大细长的红石头,在王帐门口磨成粉后端走,给戈尔描过背上的鹰纹。不过那东西好像有专人看管,不能随便拿,殿下拔毒需要这个吗?”

  秋实点点头。

  “沙彤石是少数只有北地才有的东西,所以草原管控很严,价值千金,轻易流不到中原。这东西有一个特性,磨成粉后半个时辰药性就会流失,只能作为平常染料,你必须得取一块整石出来。”

  她又瞥了旁边一眼,“半夏,药再不喂下去,凉了效用就差了。”

  阿狸面色为难,正待开口,半夏颓丧接话:“我没办法,根本喂不进去!殿下牙关紧咬,便是从唇间渗一点药液进去也不见咽下……”

  说完,目光移向少女,阿狸不明所以地回望过来,半夏若有所思,眼神移动,刚盯到她唇上,秋实便捏了一根银针,在淮南王侧颈点了一下。

  女人紧闭的双唇微启,勺上的药液顿时流了进去。

  半夏喉头滚动,咽下了要说的话,骂了她一声傻子,老老实实喂药。只秋实被她骂,又被瞪了几眼,摸不着头脑。

  阿狸换了一条干净的巾帕,在女人唇角蘸去漏出来的药液。

  “我虽最近才回到族里,知道的不多,但也看出来,族里有些规矩极严。

  沙彤石的储量是够的,想要的都能去取,但是每一个人都必须在王帐前把它磨成粉了才能端走,就连哲赛为我父汗去取也不例外……”

  半夏插话:“那如果我们诚意去换呢?”

  秋实摇头。

  “我娘以前教我认草药毒虫时就说过,中原见不到沙彤石,就是因为北地众部落有个共同的传说,说沙彤石是苍狼火神的恩赐,不可当作货物买卖,换不来的。”

  她转向阿狸,“我们假作淮南王的使者,去纳蒙部落做客吧。”

  半夏瞪大了眼睛:“你疯了!现在两族还处在战争对立中,怎么能送殿下去敌营里冒险?万一被人拿捏住,半个中原都交出去了!啊……阿穆沁公主我不是说不信任你……”

  阿狸方才也被秋实说的话吓了一跳,听她这么讲先摇摇头,“我知道的,半夏姐姐,没事,你说得对。”

  “虽然我父汗不是那等暴虐有野心的人,他也想与中原交好、早日平息战事,但若是殿下身份暴露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了,各族现在都在往丰泽平原这边聚集,到时候部落多了,更难遮掩……”

  “那就更要抓紧了,”秋实若无其事道,“趁着现在只有你们纳蒙族,我们作为使者先去拜会汗王,假装殿下带着大军进城了。半夏你在前面应酬遮掩,阿狸取了沙彤石磨成粉立马端进帐篷入药,等殿下醒了,咱们再一起回丰州‘复命’……”

  半夏被她说得心动又犹豫,秋实继续道:“我改动的解毒方子必须要沙彤石入药,你拖得久了殿下有危险,等后面草原部落聚集了更难办。”

  半夏看向把女人半抱在怀里的女孩,正色问:“阿穆沁公主,若是殿下去了纳蒙部落,您……”

  阿狸立马举起手发誓:“我一定会用性命护住她!”

  半夏咬咬牙,掀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