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环走前抛下的那一句戳破人心思的“情妹妹”属实让萧佑銮有些猝不及防, 她有些羞恼,表情不显,脸上热意却蔓延至耳后。

  她略忐忑地瞅了瞅少女的神色, 目光交接, 阿狸的绿眸漾出碧波涟漪,脸上是纯粹的欢喜, 欢欣于她的关注, 喜于二人的独处,除此外并无半分异样。

  只是亲近罢了。

  萧佑銮略微放下了心, 可随即心头涌上苦涩无奈。果然,她只是视自己如亲如长, 即便是偶尔表现出一丝令自己欢喜的酸妒表现,也不过是小女孩的独占欲罢了。

  收拾好情绪,她套上了长姊的身份。

  “不喜欢阿环?”

  萧佑銮接住女孩靠过来的身躯。

  “我俩多年未见,她性子又太过于自我,容易忽略旁人的感受, 但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说了和我一道把你当成妹妹,便当真是如此想, 等熟识后你就知道了。”

  女孩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做你妹妹了。”

  萧佑銮一怔, “为什么?”

  阿狸揪住她的衣角, 声音闷闷的:“满满说, 我做了你的妹妹, 以后回了淮南路就要分开住, 还要各自婚嫁……”

  女孩瑟缩着把自己送进她怀里, 额头靠着她肩膀, 侧脸贴着她脖颈,不自觉地蹭蹭。

  萧佑銮身体僵硬,少女暖滑的脸颊贴着颈侧,丝绒一般的触感传来,她浑身泛起一阵酥麻。

  “萧萧,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不要嫁人好不好?”

  努力压下心头疯长的侥幸,萧佑銮眸中氤氲着暗光,手轻抚在女孩背上不敢落实。怀中乖巧倚着她的娇软身躯,却安静催生着她心头的妄念。

  “我对世间男女情爱无甚兴趣。再则,你若嫁人也必是要开府别居的,总归还是要分开。”

  “那我也不嫁人了。”

  “……”

  女孩搂着她的脖子急急仰头道:“你不信我?”

  见阿狸的眼眸氤氲着雾气,肉眼可见的伤心起来,萧佑銮心里的野望不断叫嚣增长。

  “说什么傻话,你又怎么知道日后不会遇得心爱之人?”

  女孩依偎在她怀里。

  “那也没有你重要!”

  女孩揽着她的脖子,认真保证:“我知道,平常人总觉得,一纸婚契,把夫妻牵连绑定在一起,就是世上最最亲近的人了。但我也见过乡间好多夫妻,貌合神离的,有的最亲近的是父母,有的是子女兄妹,殿下,不管以后如何,反正我肯定跟你最最好!”

  萧佑銮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笑着把她搂进怀里。

  “好。”

  她是这样的纯率自然,感情真挚,自己如何能对她诉说那般的心思,再次把她拉进惶惑不安的境地?

  罢了,就姊妹吧。

  公主府将要在西市大集自费设宴的消息已传出去了。收到请柬的不仅是州官,还有军将和民间宿老,就连城外流民里稍有些威望的都有被邀请。

  据传,正搭建的高台是宴会场地,周围还会设流水席,不能说全城百姓都有份,至少来的人都能有碗肉羹喝。

  此言一出,先前大灾下的悲戚气氛荡然无存。城内外百姓对此津津乐道,皆道淮南富庶,极是期盼。

  萧佑銮把摆宴事项交给季环,说财项支出找半夏支取以后就万事不管了。季环忙得昏天黑地,直把她恨得牙痒痒。

  这天,打发走了第十波找她拿主意的坊市搭台工匠后,季环换了一身更削瘦合身的留仙裙,美滋滋对镜自揽一会儿,气势汹汹奔去找萧佑銮算账。

  闯进堂内,萧佑銮正在跟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布衣庶民说话。见她过来,抬眼笑着打了招呼。

  在外人面前,季环一向端得住架子。她对人点点头,径直去侧边坐下。

  乔芷忙上前倒了茶水,然后退回公主身边。

  布衣老伯弓着身,在下首椅子上不敢坐实。他半边屁股悬在外头,瑟缩抬眼瞟了季环一眼,似被珠光宝气刺到,立马低头,继续老实回话。

  “……俺家情况就是这样。”想想又加了一句,“若是这丫头做错了事,万事都听凭公主吩咐。”

  乔芷不依道:“爹!我在家都和你说过了,殿下只是关心民事,对咱家生计感兴趣,请您来问问罢了,你怎么总往我做错了事想。”

  老伯一直唯唯诺诺的,只这时抬头瞪了女儿一眼,显出几分父亲的威严。

  “公主面前没大没小!”

  萧佑銮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认真看着老伯道:“您不要多想,孤也不做过多周旋,只径直问一句,可愿阖家投向淮南,入我麾下?”

  老伯惊讶抬头。他年过四十,面容黢黑,身形瘦弱,微微驼背,颊肉松垮,蓄着乱糟糟的短须,额头有几道细纹,看起来就是坊间随处可见的庶民,十分不起眼。

  “俺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敢为公主效力啊!”

  说完又瞪了女儿一眼,把她跃跃欲试要说的话堵回嘴里。

  乔芷微微一梗,对父亲翻了个白眼。以往在家里不知说了多少次世道乱,只有淮南路还算乐土,想搬家又没有机会。现在公主垂询问一问,他倒摆起架子了。

  多好的机会啊!

  公主轻笑示意他放松些。

  “乔伯不必惊慌,孤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令爱所说,您白手起家,在世人眼皮子底下,丝毫不起眼的建起一间生意兴隆又消息灵通的铺子,心生敬意,一时兴起就命人去查了查您的过往。”

  老伯这才抬起眼正视堂上,目光不避不闪与她对望了几瞬。又微微低头,询问道:“殿下,可否让小女回避一二?”

  乔芷不明所以,但公主一个眼神投来,便老老实实退下了。季环则安坐不动,杵在那里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萧佑銮知道她本来就爱瞧热闹,好奇心被激起,真让她回避,回头还要闹自己。便也默许她留下了。

  见女儿出去,堂下的男人仰头,眯起的眼睛睁开,目露精芒。神色一变,瞬间像换了一个人,方才的胆小气质变得干练起来,完全不是方才那副市井怕事小民的模样。

  他正色开口:“殿下知道了?”

  “嗯。”

  季环一头雾水,“知道什么了?”

  萧佑銮笑着解释。

  “我派人去州府调来乔老伯的户籍并调查了一番,老伯二十多年前娶妻,生下一双儿女便去北境边镇服兵役去了。八年前因腿伤卸甲还乡,回来后见家中赤贫,便把积蓄全部拿出来租赁了一间小铺子。不出三年,全家从城西搬来了繁华城东,家中置了百亩良田。”

  季环追问:“然后呢?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兴人白手起家了?

  “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萧佑銮视线挪到男人身上,“官府户籍册里所载,乔大勇身高六尺三寸,面白无须。肤色可以晒黑,胡须还能生长……但,乔伯,您就算佝偻着身体,怕也足足有七尺了吧?”

  季环扭头看去,原本佝偻着身体的男人此时腰背挺直,瘦弱的身躯立马显得精壮高大起来。

  “孤再深挖了一下,乔大勇当初服役不是单独去的,还有一位同乡,这位同乡自小市井长大,与人械斗失手杀了人,干脆便与乔大勇一并投军去了。而巧的是,这位同乡身高七尺二寸,肤色黝黑,右臂有一道胎记。”

  杀过人啊,季环悄悄把椅子往萧佑銮旁边挪了挪,眼睛不自觉瞥向男人的右臂。

  “不用看了,暗巡在市井亲自探过,这位乔伯右臂上有一道灼伤,正巧是胎记所在之地。孤又命人打探了乔伯与乔家翁婆的关系,传回来的情报能汇总凝练成一句话,如今的乔大勇与年迈的父母,互相敬重,客气有礼。”

  没有哪家子女能与父母互相敬重,客气有礼的。除非是外人。

  萧佑銮取出一本册子扔到他面前桌案上。

  “再加上派人去北境调出了乔大勇和你的军中记录,推测一番也就知道了。”

  男人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明察秋毫,名不虚传,草民叹服。”

  “那孤应称呼你为何?乔大勇,亦或是……”

  男人挺直了身躯,抬头时上身笔直,双目明亮有神,全然不见方才的老态。

  “乔家高堂也认可了,您还是唤我乔大勇吧。”

  据他所说,离乡之后,他与真正的乔大勇一同投军,历经几番生死,成了莫逆之交,结为异姓兄弟。

  “殿下收到的北境情报里应该都有记录,乔兄一直是戍卒,我后来受上官器重,做了斥候。本来再过一年,乔兄就能服役期满还乡。我身上背着命案,不能回来,他还笑着说没什么大碍,等我日后有了孩儿,还可做个儿女亲家,全然不在意我身上背的麻烦。”

  男人面容微微含笑,陷入回忆。

  他自幼就是孤儿,混迹市井,孤苦伶仃。现在认了这么一个兄弟,连带着还有乔家一众亲眷,心中极为欢喜。从此越发上进起来,越是危险的活儿越抢着干,想多得封赏,日后有机会给乔父乔母和侄儿侄女买些好东西。

  功绩越积越多,上峰越发看好他。好的斥候除了天赋,后天培养实在太难,北军也不愿费那个精力钱粮。巧的是他便是那极少数有天赋的人,其后就如鹤立鸡群,迅速获得上峰青眼。许多敌后的情报搜集任务便都压在了他身上。

  等有一次履职去敌后待了半年,终于赶在兄长退役前回来时,乔大勇已经死了。

  “军镇通报说他怠慢上官,延误军情,当场伏法。边境的戍卒,一年不知道死多少,有这个通报就算是交代了。没有抚恤,没有人联系他家中告知亲人,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我连他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的唯有取出自己全部积蓄,假作抚恤寄往乔家。没想到去了钱庄,报了自己名字,拿到的却是双倍的钱财和乔大勇的一封信。

  原来先前,他可敬憨厚的兄长以为退役回乡前等不到他回来了,便把自己的积蓄留下了大半,告诉他拿着这些钱在边镇娶个姑娘成家。不要那么拼命,孤苦伶仃一个人让兄长记挂。

  还叫他不要忘了娃娃亲的约定,往后有机会,乔大勇会带家人来北境看他。若还是过得没个人样儿,别怪他这个兄长骂他。

  他捏着那封字迹歪扭丑陋的书信,堂堂七尺的军中汉子,蹲在钱庄门口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