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季环由于不明原因身体发胖变形,不再参加京中贵妇宴会,命妇背后都在议论这事, 她受不住闲言碎语, 央了季相将陈同江调离中枢,随丈夫来沂州上任。

  这几年相府陆续有从大江南北延请名医, 私底下送到沂州城给女儿看病, 暗巡探了几个大夫的话,相府似乎下了封口令, 大夫的口风很紧。”

  “不过,”白芍压低声音, “有暗巡混到其中几个大夫的医馆做学徒,探到大夫熬药的残渣和开的药方,偷出来给秋实看了,她说季相之女应是不孕,寻的是调理宫房的法子。”

  “所以, 季环如今身子不孕,陈同江又好色重欲……”

  萧佑銮若有所思,她低头柔声问:“阿狸, 你记不记得吴货郎还说过罗员外什么事?”

  女孩慢慢咬着糕,依偎在她肩上仔细想想, 还是摇摇头。

  “那, 货郎有没有说他从哪儿的酒楼听到这个消息的?”

  “啊!”

  经她提醒, 阿狸似是想到什么, 支起身子, 连忙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拍拍手掸去点心碎屑。

  “西市!”蹦出两个字就被噎住, 急忙抄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水。

  刚喝完就看见茶杯上淡红被抹去一半的唇印,她未涂口脂……意识到这是公主刚刚用过的杯子,阿狸脸颊发烫,似被呛到一样剧烈地咳起来。

  萧佑銮无奈地顺着她的背,“慢点,不急,慢慢说。”

  阿狸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睛水盈盈的,瞄了她一眼立马移开视线,目光游离道:“我想起来了,货郎叔伯说过,他那次是来州城倒杂货,然后跟商会好友去酒楼吃酒,应该是西市。”

  西市有全沂州城最大的杂货集市。

  她目光偷偷移到女人鲜艳殷红的唇上,饱满娇艳的唇瓣轻启,朱唇皓齿,宛如玫瑰含雪。耳边玉石之声如清泉击石,清泠动人。

  “……要避着季相的人,他们自然是在私底下进行,去查,从城西各大酒楼下手。”

  郭庶领命带着严淮朗下去了,萧佑銮偏过头,阿狸还呆呆看着她,不由失笑道:“回神了,想什么呢?”

  见女孩垂下头只是不说话,耳根通红,萧佑銮抬手揪着她的耳垂揉了揉,轻笑一声:“还委屈着呢?策士心思大多曲折古怪,遇事总把人往坏处想,等事情了了我叫他给你道歉,嗯?”

  阿狸知道萧佑銮误会了,但要解释又说不出口,想想都觉得害羞,随即呜咽一声,伏在她怀里撒娇不出来。

  半夏牙根都软了,背过身,瞪了廊下一眼。

  看着廊下几个同样惊掉下巴的丫鬟回神后如鸟兽散的样子,半夏这才重拾威严,调整心情好受了一些。

  毕竟殿下再是喜欢谁,她半夏不都是站在身边吗?只是心里仍不免酸酸的,殿下都没这么温言软语哄过她,唉……

  找到切入口再去查,陈同江所有掩藏的事情直接被掀了一个底儿掉。

  城西酒楼虽多,但临近西市、来往货商常去的就一家。

  菜品不算上等,但好在价优量大,且位置优越,来往的行商匠人在闭市后常在此歇脚,吴货郎的商队就是如此。

  暗巡顺藤摸瓜查到这里,发现这酒楼是陈同江一个随从的私产。

  每旬西市大集,散集后罗氏茶铺收摊,伙计都搬着东西回去了,家住城东的罗员外却不急着回去,都会去这家小酒楼坐坐。

  “……陈同江身边有一个叫陈穗的随从,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专门为他打理这件事,酒楼就在陈穗名下。罗员外的妹妹其实是姓罗的两年前从江南买来的瘦马,tiaojiao后托陈穗搭线送到帅司府,怀孕后安顿在陈府私宅里,罗氏现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自把罗氏被送给陈同江后,罗员外就把收茶的价格压得极低,别处来沂州城卖货的茶商都被府军盯住了,茶商只要把茶卖给罗家茶行以外的铺子,就会有府军去捣乱搜查,长此以往,其他的茶行想收茶只能自己外出进货,罗家茶行一家独大。”

  “陈帅司给罗氏安排的私宅在燕尧巷里,那座宅子临近人家的下人似乎跟私宅的下人都熟识,卑职觉得有蹊跷,就深挖了一下,发现整条燕尧巷的房产全挂在陈府下人名下。

  且巷子里先后住了六户人家,全是年轻貌美的独居妇人,有三户和罗氏一样怀着身孕,两户带着孩子,一小儿一岁余八个月,一小儿五个月。”

  半夏瞪着眼睛,瞠目道:“燕尧巷离陈府就只有两条街,季环真是被他瞒得死死的,还真是灯下黑,谁能想到置外室置到门口的……陈同江倒是玲珑心窍都放在这上面了。”

  白芍记到一半,将狼毫笔尖伸进墨池里蘸蘸。

  “我看资料里,季相之女虽早年刁蛮,但不是说遇见陈帅司之后收了性子,小意温柔,安居于内宅一门心思服侍夫君吗?那姓陈的还这么小心怕什么?”

  郭庶用扇子敲敲手心,眯着眼道:“若是旁人倒没什么,可陈同江是老丞相的女婿,季相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若不是女儿坏了名声,且看上陈同江的皮囊一门心思要嫁过去,姓陈的哪有机会娶老丞相的女儿?

  现在丞相之女为了给他陈家生儿育女,四方求医连身子都熬坏变形,他养外室还弄出私生子,季相知道了,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白芍推开写满字的纸张放边上晾着。

  “郭先生,咱们既已握住陈同江的把柄,可是要收网了?”白芍已经在脑海里构思递到帅司衙门的拜帖了。

  事情既已查明,计就定了。

  郭庶不复先前的焦灼,抓着这个把柄,不怕陈同江不就范,只还有一点需要斟酌一二……

  他沉吟片刻道:“陈同江既做出这种事,季相若是知道定不会轻饶了他,仅凭这点,不怕他不反水倒向我们。

  只是,季氏当年能为了他,忤逆父母抛下身份坚持下嫁,焉知如今不会为了丈夫拦下父亲的怒火保住他呢?若是他能哄好夫人,这点威胁对他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半夏摇摇头。

  “这倒不用担心,先生和白芍都是在淮南路才追随殿下,有所不知也是正常。”

  “我和寅春等四人都是贵妃挑选出来跟着殿下的,尤其是我,自小贴身侍奉。”

  “先帝曾为殿下专门开设太学女班,季环是丞相之女,与众朝臣贵女一同,伴殿下入学启蒙。我随侍殿下也进了女学,认识了季环,说起来也算得是一并长大的幼时好友,知道她的性子。人再怎么变,本性总是不改的。”

  她说道这里顿了顿,有些事情算是秘闻,但眼下众人都是公主心腹,也算不得外人,想想便还是继续说了。

  “老来得女,季相又忙国事疏于管教,季环这个人就被丞相夫人宠坏了,又刁蛮又任性。你们想也知道,先前她喜欢一个落魄文人,为了给心上人扬名,做得出把人家诗文刻印成册、满城分发的事儿来。

  那酸书生家贫,她怕直接接济,伤了心上人的脸面,还敢打着公主的旗号说是贵人赏识,把自己的私宅假作公主赏赐送给他。酸书生还真当是公主器重他,写了一篇谄媚的颂文当众拦了公主驾辇献上,可把我们恶心坏了……老丞相知道后,押着她跪在先帝面前给公主赔罪,殿下大度,没跟他们计较,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半夏撇撇嘴,显然是现在想起来还生气。

  郭庶闻言不解,皱起眉头,就季环这满脑情爱的痴态作派,半夏还让他放心,他哪儿放得下心来。

  “郭先生,你当年远在荆湖南路当县令,也听说堂堂季相之女迷上落榜书生,最后坏了名声匆匆下嫁陈氏旁支子弟的事情吧?”

  郭庶蹙着眉捻了捻胡子。

  “不错,传言还说两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结……”

  他话止在这里,没有再多说,那些传言揣测太过于不堪,背后道人闲话长短不是君子所为。

  “后来季相之女下嫁陈氏子弟,时日久了,流言慢慢也就散了。”

  半夏看向上首,见萧佑銮微微点头应允,她才叹了口气道:“这是真的,季环当初的确怀了身孕。”

  “事已至此,季相疼爱女儿,本来已经松口,默认此事了,谁料那书生竟是有发妻的。秋闱放榜都几个月了,不见丈夫消息,那妇人就找了过来,一路探听消息,径直找上了丞相府。

  那时正值沿海倭寇祸乱,季相那几日都宿在宫里,丞相夫人跟着太皇太后去佛庙礼佛去了,相府无人做主。那日深夜,季环孤身找上公主府,敲开大门时下身已然见红,原是她自己私下找了游医,吃猛药把胎儿打掉了。”

  白芍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事后,我家殿下和季相联手把消息压下了,现在想想,这些年她不孕,想必就是那次吃药吃坏了身子。”

  半夏转过身面对着郭庶。

  “季环虽然满脑子情爱的,仗着是丞相之女率性大胆、肆意妄为,但她性子执拗,爱恨分明。孩子打掉,季环在咱们府里养好身子后,找来书生的妻子问了许多事情,得知他们有一对儿女,无父母长辈在堂,家中一直是妇人照顾子女,缫丝做工供丈夫读书考举。她听完后沉默不语。

  回相府以后,季环令人绑了那书生,硬生生杖杀,又给了妇人一千两的银票,许诺日后有难相府可援手一次。

  那妇人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只言说这等薄凉之人,不配为夫为父,往后就当丈夫失踪,此行寻人无果,当即就揣着银票回乡了。

  郭先生,这样的女子,你觉得事发后,她还会被陈同江哄过去吗?”

  郭庶一时默然,心中唏嘘不已。

  半晌,向上首拱手道:“殿下,在下已无疑问,如今外头事态越发危急,在下愿请命前往安抚司,以燕尧巷之事为胁,游说陈同江反水!”

  萧佑銮却在此时微微摇头。

  “不必去找他了。”

  “殿下?”

  “送拜帖,盖私印,明日夜里,孤亲去陈府,见往日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