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长夜烟火>第31章 哥哥

  钟潭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胡思乱想中,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当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几秒钟前还在梦境里晃动的身影竟出现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拉。

  然而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松了手。

  “咳、那个,你洗好了?”钟潭正襟危坐起来,把毯子往小腹部压了压,“坐会儿?”

  钟潭从茶几下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倒了半杯。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想借着酒精,驱散刚才脑海里那片不受控的心猿意马。

  林暮山在他旁边坐下。他穿着钟潭特意找出来的一套全新的睡衣,刚洗过澡的皮肤还在散发着水汽,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若有若无地往钟潭鼻子里钻。

  睡衣虽然是新的,但毕竟是自己的,被他这么贴身穿在身上,有一种微妙的隔空触感,好像动一动就能感受到他皮肤的干燥温热,挠得人心里酥酥痒痒的。

  钟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拿起刚才喝了一口的玻璃杯,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怎么了,有心事?”林暮山看着他问道。

  何止是心事,那简直是山洪海啸好不好。

  可是他没法说。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干涩地吐出几个字:“啊,在想案子。”

  “什么案子?能说的话,我帮你想想。”

  钟潭瞄了他一眼,只见从半干的发梢滚落下晶莹的水珠,将那块裸露在外的脖颈晕染得湿漉漉的。

  钟潭的喉结动了动,困难地转移开视线。

  什么案子?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案子。嫌疑人明明已落网,却苦于没有证据,不肯就范。

  不敢审问,不敢逼供,拿好吃好喝的供着也就算了,还得近距离忍受他的色诱。

  林暮山好笑地盯着他:“喂,你发什么呆?有那么困难?”

  钟潭搓了搓脸,强行从乱成一锅浆糊的大脑里抽出一丝头绪。

  “明天……对了,你明天就归队?真不用再休息两天?”

  林暮山摇头道:“不用。明天不是有动员会吗,抓捕行动获批了吧?”

  “嗯,我们已经从伯爵壹号地下二层的车库找到了出入口,如你推测,藏匿点就在地下二层。两边的抓捕行动都已经获批,暂定在后天。明天要做任务分工和战前准备。”

  “所以,我肯定要参加。”

  钟潭看着他,犹豫了两秒,道:“我没打算让你参与行动。”

  看到林暮山投来的眼神,又立刻解释:“不是,我是说,动员会你可以带人参加,肯定需要你们的协助。但是正式的抓捕行动,你不用去现场。”

  “为什么?”

  “……”

  钟潭有点不自在地收回目光,轻咳了一下,努力保持神色如常道:“我会亲自带队去伯爵壹号,北屏乡那边由特警支队的老黄主要负责。两边要同步进行,后方需要有人坐阵,统筹两边的行动。”

  “这么大行动,总指挥难道不是周局亲自坐阵?”

  “啊,没错。可是他也需要有人在旁边协助……”

  林暮山微咪起眼,静静看他怎么编下去。

  钟潭叹了口气,“你的伤口,还没痊愈。万一行动中又出什么意外,老周估计会把我切成片喂狗……”

  林暮山挑了下眉,“这个理由,听起来也很合理。你心虚什么?”

  是啊,这次行动集结了嘉云市局刑侦、禁毒、特警支队,屏州市局的刑侦和特警支队也会参与协作,就连省厅也派了特别行动组下来支援,人手可谓十分充裕。

  如此重要的行动,有伤在身的警员本来就不适合参与,即使报上去周正海也不会同意。

  我心虚什么?我只不过是在老周询问情况的时候,把他的伤情稍微夸张了亿点点……

  林暮山见钟潭一脸又要短路的表情,只好作罢:“行,你是领导,听你的。”

  钟潭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拂进来,裹着夏虫的轻语,和夏夜湿润清朗的空气,让人心里暖酥酥的。

  室内一片寂静。昏黄的灯光下,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某种好闻的木质香,和淡淡的酒精气息。

  “那天吃饭的时候,你那个故事好像还没讲完。还有续集么?”

  “啊?”对于林暮山突如其来的转换话题,钟潭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从小的心愿就是高中毕业就离开嘉云。可是后来还是在嘉云读的警校,是发生了什么吗?”

  钟潭愣了几秒,“你有兴趣?”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钟潭愣愣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好像陷入了一个梦。

  就在林暮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钟潭收回涣散的视线,拿起桌上的酒,又往空玻璃杯里倒了半杯。

  “是啊。我从小的心愿就是离开嘉云,因为,想要摆脱我哥那个完美的参照系。他既然想当警察,那我就去做别的。总之,不要跟他一样,就对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一直从小学混到了中学。”

  “可是没想到,我刚上初三,我哥就在一次任务中出事了。”

  钟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平静,似乎在讲述一段遥远的回忆。

  “那次事件至今还是警队机密,所以很多细节我也搞不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警校还没毕业的人就会被安排出那样的任务,我也不知道任务中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总之,他没回来。档案里按失踪算——是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找到尸体,当然不能算死亡。同时也是为了安抚家属情绪吧,档案里也是算成失踪。”

  “但是,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到底是哪种意义的失踪,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

  钟潭沉默片刻,继续说道。

  “我哥的离开对我们家的打击是致命的。我妈受不了这个噩耗,悲伤过度,后来演化成重度抑郁,两年之后去世了。”

  “我哥离开的三年后,我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上了他那所警校的名字。”

  钟潭眼圈发红,语气却十分平静。

  “可是这一次,我爸坚决不同意我的选择。那时,他刚刚调到省厅任副厅长。”

  钟潭很轻地笑了一声,“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以跟他断绝关系来威胁。最后他没办法,还是妥协了。”

  “但从此,我跟他关系就很僵。我根本不想让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也完全不想依靠他。”

  “我这个人吧,本来对生活也没什么追求。我妈留给我的公司,就每年股权分红都够我这辈子吃喝了。要说梦想这玩意,太大,太虚。也配不上我。”

  说到这,钟潭拿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口,声音变得沙哑低沉。

  “但、我就想搞清楚,我哥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

  “如果有机会,也想搞清楚,他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暮山静静的听着,好像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而钟潭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一件背负多年的沉重的包袱似的,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当然,他那所全国第一的警校我终究没考上……不过嘉云警校还是足够了。哈哈。”

  “对了,”钟潭突然想起什么,歪过头看着林暮山,“我哥是燕平公大的,说起来,你跟我哥还是校友呢。”说罢,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年龄差太大,你应该没见过他。”

  林暮山对于钟潭如此了解自己的情况,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想了想,犹豫地开口道:“你哥……不管怎么说,也是在执行任务中发生的意外,当时的单位对此就没什么说法吗?”

  钟潭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道:“这件事很奇怪。当时我爸也动用了一些关系,想去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地的派出所和警校对此都含糊其辞,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复杂而沉重,“我们还听说……”

  “什么?”

  钟潭似乎难以启齿,又好像压抑着某种冰冻多年的愤怒:“有人说,我哥收了黑帮的钱,叛变了警队。”

  说完,立刻抬起头看着林暮山,眼神变得凌厉而决绝:“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听出钟潭语气里沉沉的压抑和愤懑,林暮山许久没有说话。

  都是警察,都明白这种谣言对警察来说意味着什么。钟潭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疑惑、不甘、悲愤、无奈,他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夜已深,窗外的风不再吹,夏虫也不再吵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让他心里缠上一丝闷热和焦灼。

  半晌,他伸手拿过桌上那半杯酒,正想要送到嘴边,下一秒手腕就被按住。

  钟潭按着他的手腕,扭头看着他:“干嘛?”

  “陪你喝点。”

  “受伤了还敢喝酒?你还想不想好了?”钟潭说着,指了指旁边一个保温杯:“那是给你准备的。”

  林暮山一脸狐疑地看着钟潭,打开保温杯。

  里面赫然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他扶了扶额角,笑:“我也没那么娇弱吧?”

  钟潭故作严肃道:“喝,这是命令。组织需要你,你得给我快点好起来,好起来跟我查案去。可别想一直偷懒。”

  说到这,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鬼使神差地,他又加了一句:“还是说,你想借病,赖在我家不走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其实他想表达的根本就是相反的意思。可是语气里没来及去掉前一句的严肃,听起来倒成了警告。

  钟潭怀疑自己一定是大脑短路了。

  一旁的林暮山却好似没注意到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唇角动了动,看似听话地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

  乳白色的奶沫浮在浅红的唇边,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钟潭脸色唰地变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直接击中了自己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地,向某处涌去。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林暮山终于注意到了他便秘似的表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犹犹豫豫地递过去,“你……要喝吗?”

  一张一合的嘴唇上还染着淡淡的乳白色液体。唇边细小的汗毛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这旖旎的画面在钟潭脑海里被无限放大,他感觉呼吸困难。

  他眼皮动了动,吞了口唾沫。绷紧脸,拼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粗暴地开口道:“赶紧喝!喝完睡觉去!”

  林暮山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心下一动。抿了抿唇角的笑意,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你……真的不要吗?”

  钟潭只听见心里噌的一声,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火球一般烧了起来,眼睛里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却只见点火的人已经仰起头几口喝光了牛奶,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无辜地冲自己眨眨眼:“不要就算了。我去睡觉了。钟队,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

  钟潭看着他施施然远去的身影,几乎是用了体内全部的洪荒之力,才勉强按捺住想要立刻扑过去把他原地生吞活剥的冲动。

  等那阵沸腾的热血渐渐消退,正常的思考能力重新回归大脑,钟潭眼前飞过一排问号:我刚刚是被他撩了?

  行。他吞了口唾沫,在心里几乎咬牙切齿地想,念及你还有伤在身,我忍。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