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四十年,娄兴率兵奇袭,夺下沉因山,一雪燕陵前耻。随后与旧秦会合,直取都城汴阳。
代国大势已去,无力反抗。两军杀入王宫,国君陈曌被擒,沦为阶下囚,圣后宗政彦于皇陵饮鸩自尽。
随后陈曌于返途中毒发身亡,代国彻底没落。战事稍平,天下略定,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
“之前诓江师兄,说楚兄下不了床,如今是真下不了床了。”
薛勤抱着扫帚,眼神惊恐:“该该该不会是江师兄一气之下,把楚兄给打了吧?”
宋思凡道:“别瞎说。”
“我怕呀思凡兄!”薛勤噌地跑到他身边,“咱俩那样帮着楚兄,江师兄早晚要找我们算账!”
宋思凡:“……别瞎说。”
他扭过头,看向叼着狗尾草的齐钰,道:“你来说。”
齐钰含糊不清道:“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
他站起来,慢悠悠地分析:“我只知道姓楚的罪大恶极,估计是报应来了,让他躺床上几天,消停消停。江枕那边……不清楚。”
“……”宋思凡道,“我听说,楚兄今天已经下床了,现在在万宗阁。”
齐钰抓了一把果子逗鸟,闻言“哦”了声,道:“抄书是吧?我觉得江枕还是罚轻了,要我说,十遍怎么够,就该抄他个几天几夜!”
宋思凡看着他把一颗果子喂到了鸟嘴里,慢慢道:“……江师兄也去了。”
言官张嘴要啄他手里的存货,齐钰险些被啄个正着,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薛勤挠挠头:“是的,江师兄一大早就往万宗阁去了。”
齐钰:“他去干嘛呀?!”
宋思凡与薛勤奇怪地对视一眼,道:“还能干嘛?监督呗。往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齐钰:“不是,他之前跟我说不去的,说以后让我负责,怎么反悔了啊!……完了。”
他抽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趴到了石桌上,生无可恋地念叨着完蛋,宋思凡一看就知道他又犯事了,皱眉道:“你又干什么了?”
齐钰嘟囔道:“我觉得让楚晋抄诫规礼法,太便宜他了,就换了本书,万宗阁最厚的那本……”
宋思凡没反应过来:“那怎么了?”
“等等!”薛勤目瞪口呆,“万宗阁最厚的那本……是江师兄本来不让留,但是后来还是编订了的那本吗?”
齐钰无力点头。
宋思凡眉头紧蹙:“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来得晚,不知道正常。”齐钰无精打采地给他解释,“你来之前,褐山书院有个人叫季寒,是个有名的翩翩公子,还是江枕的师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是——专一痴情。”
“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宋思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
齐钰呵地笑了一声:“你猜他痴情的对象是谁?”
“……”宋思凡一卡,“江、江师兄?”
他说完,看了眼薛勤,后者沉痛地点了头。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书院秘辛?!
宋思凡的眼神都变了:“那你们口中的书是……”
“是这样的。那时候江枕成绩最好,所以我们的课业都要上交,交给江枕批改,然后保留成册。”齐钰顿了一顿,然后换了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季寒那家伙,就公然在课业里面写情笺!洋洋洒洒,一日不断,我那时还当是他多么求学上进,娘的,谁知道他是在打我兄弟的主意?!”
宋思凡:“…………”
薛勤轻咳一声,补充道:“我曾看过,不得不说,的确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齐钰骂,“江枕给他批改的时候就是骂轻了!”
宋思凡道:“这也能成册留在万宗阁?照你们的说法,江师兄是不想留的啊。”
“唔,也怪当时的规定,学生课业都要留存入档。”薛勤讪笑,“江师兄也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扔在角落吃灰。”
宋思凡无语地指着齐钰:“然后就被这家伙翻出来了?……你说你图什么?”
齐钰道:“我图它字多!”
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逼视下,他又耷拉下脑袋,小声哼哼道:“顺便……恶心一下楚晋。哪知道江枕会去。嗯,我完蛋了。”
*
万宗阁。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楚晋提笔,心不在焉地落下几字。
他没有抬头,但视野里总有几缕发丝闯进来,被风吹得扬起,又轻柔落下,柳枝一般,无意招惹,却又勾得人心痒。
来万宗阁抄了这么多次书,楚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规矩过,从坐下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认真抄了半个时辰。
只是效率很低下罢了。
沈孟枝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看。他不疾不徐地翻一页书,带动着书页轻响,楚晋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便会再次溃散,拿着笔踟蹰半天落不下一字。
照这样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可他又不能出声提醒,但凡他说点什么,恐怕对方就合上书走人了。
正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凝的一滴浓墨随即落到纸上,转瞬洇开大片。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一停。
沈孟枝抬起眼,目光落在楚晋不自觉颤抖的右手上,终于开口说了至今第一句话:“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连问询的语气都省了,直接一语平淡地道出了事实。
手心传来的刺痛扎人,楚晋反而将笔攥得更用力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笑意一分未变:“没关系,大不了我换一只手写。”
“你可以等伤养好了再过来。”沈孟枝道,“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
楚晋不说话了。他指尖在笔身轻轻摩挲,良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出禁闭,就跑来万宗阁吗?”
答案呼之欲出。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凝了他片刻,重又垂下眼去,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
隔了许久,他说:“随便你吧。”
话出口的一瞬,楚晋弯了弯眼睛,得逞的笑意稍纵即逝,刚好被沈孟枝漏过。
见对面的人又没了开口的打算,楚晋定了定心神,准备好好表现一下。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重蘸了墨汁,随后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手边书册的内容。
诫规礼法他都抄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从前几页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书院先前某位学生的作业,名字在扉页,他没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略过了,但通篇看下来,字还不错,文采也算卓然。
这一篇是答对燕陵前朝内乱的见解。这场内乱楚晋略有耳闻,原是听松郡守梁一成贪污受贿数万两黄金,行事乖张,垄断城中米盐商行,祸乱一隅。按律该诛九族,然而诏书还没下到听松城,梁一成就反了。
正逢先王萧炀病重的要紧关头,这一乱便一发不可收拾,梁一成的筹码又太诱人,连带着其余几城也蠢蠢欲动起来。是丞相方鹤潮力排众议舌战群臣,肃整上下朝纲;是御史大夫齐玦以身犯险四处游说,得以稳定众心;是太尉沈恪不顾反对率兵出征,最终攻入听松,拿下了梁一成的人头。
这本书册上的回答也基本如此,相差不多,大谈此三人的功绩。楚晋边抄边蹙眉,忍不住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战之利,忠臣之功固然也,亦是方相之为民,御史之抚民,太尉之卫民,顺应民心耳。而梁顾己私而忘民利,逆风引火,遂自焚也。”
这人的答案顾及多方,的确难得,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民。梁一成在听松多年横征暴敛,早已失了民心,玩火自焚也是迟早的事。
楚晋闲然落下最后一字,翻过一页。
一行简短的批注跃入眼帘,熟悉字迹呈于纸上,楚晋一怔,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对方沉浸书中,对他的动作一无所觉。在他注意到前,楚晋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沈孟枝的批注只有寥寥几字,与如今的笔触相比也仍略显青涩,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他写的是——
“纵火者,顺风昌,逆风亡。”
楚晋看着纸页上零星的圈点,还有一旁字迹端秀的批注,笑了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流连片刻,又往下看去,笑容却一僵。
原本这题算是答完了,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了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楚晋的视线定在开头一句上,不动了。
——写予师弟枕。
师弟枕,这是得有多亲密才会这么叫?
他将这五个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然后翻到扉页,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
季寒。
楚晋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他极为克制地不想去看这个姓季的写的东西,可终究还是醋意占了上风,瞥了一眼。
阿枕,日安。
我知晓你不收我的信,可日思夜想,又甚为挂念,遂于课业中问你几句。一切可好?我送你的诗集,可还喜欢?
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都与你。
……
“……”楚晋捏着纸页沉默许久。
这下他便确定了,这果然是一篇心思昭然若揭、言辞真挚无比的情笺。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最末端,沈孟枝的批注,只有一个字——
“阅。”
阅?阅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晋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他攥紧了手中书页,半晌,才说服自己一般,眼不见为净地翻过去。
结果又是一篇情笺撞入眼中。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长,他避无可避地又看了满眼。
阿枕,日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路过晴雪崖,不期然撞见你唇边笑意,清动明约,于是夜晚梦你,尽是你笑时的样子。
是我贪心,往后盼你夜夜入梦。
……
尾端批注,仍是一个“阅”字。
楚晋盯着这个“阅”字良久,心里“呵”了一声。
他再没了耐心,手下纸页翻动,将这本书册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却见万千墨字如云消雾散,厚厚一册,俱是献给那人不堪言的情笺。
楚晋静默半晌,又“呵”地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充斥着不满,沈孟枝从正自沉迷的书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写了?”他目光落在良久未动一字的宣纸上,蹙起眉,“快抄。”
楚晋瞧着他,不发一言。
沈孟枝觉得这眼神有些可怕,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问:“怎么了?”
楚晋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方才那页上面的情笺,然后推到沈孟枝面前,指尖正正点在了“阿枕”两个字上。
平静的语气藏着汹涌暗潮,他低声道:“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作者有话说:
情笺情书
枝给情书批“阅”的行为也是很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