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地为臣>第55章 寒山·他跪在雨里

  火苗摇曳,烧成烛花。

  楚晋已不知第几次心不在焉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趁着给言官喂食的空隙,有意无意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夜已深,漆黑夜幕伴着潇潇雨声,将暑热消减了大半,竟多了几分秋意凉气。

  这雨下了一晚上,还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楚晋颇有些不耐地啧了声,目光忍不住落在渡己堂前。

  瓢泼的雨幕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从这场雨开始前,他便跪在那儿了,至今一动未动,如同雕塑般。

  这是楚晋第一次见沈孟枝犯诫。若是之前,他确实曾千方百计想引得这个人破一次诫,可如今沈孟枝真的领罚,他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手下的言官嘤咛起来,委婉地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在此之前,它那魂飞天外的主人已经给它喂了八次食,而且在窗边一停就是好久,直到把食盆倒满才满身躁郁地走回去。

  整整八盆鸟食,它的胃要爆了!

  楚晋这才停下对可怜小鸟的折磨,垂下眼,望着鼓起个小山包的食盆,忽然问:“他还要跪多久?”

  言官瞪着懵懂的鸟眼,与他对视。

  却听自己的主人又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心口沉闷,心烦意乱。

  他明明发过誓,绝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欺骗自己的人。

  楚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躁动不安,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面无表情道:“他要跪,就跪着吧。”

  说罢,他便熄了烛火,向榻边走去。

  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很是难以入睡,楚晋躺在榻上,许久才酝酿起了一点睡意。

  然而下一秒,言官的叫声就吵醒了他。楚晋立刻睁开眼,神色清明地望了过去:“怎么了?”

  言官仍然在叫着,声音焦灼:“师兄!师兄!”

  没等它喊完第二声,楚晋已然翻身下榻,向窗边疾步走去。

  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向渡己堂前看去,却见水汽氤氲的视野里,再看不到那抹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倒在地上,淹没在雨幕下,没有丝毫反应。

  楚晋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般道:“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随手扯了件外衫,面色阴沉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雨势颇大,水洇入衣料中,顷刻便有如寒意侵袭。楚晋眼睫都被打湿,视线里一片白茫水汽,不甚清晰。

  也不知道沈孟枝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雨里捱过几个时辰的,不要命了吗?!

  他冷着一张脸,匆匆走到渡己堂前,却在看见青石板上那一袭单薄白衣时,头脑中的火气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说起来,楚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沈孟枝比他印象中又瘦了许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时,总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他再也不会醒来。

  雨水冲刷下,他脸色显得无比苍白,露出的一截腕骨仿佛轻易便可折断,似一枝不堪折的垂柳。

  额前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沿着侧脸蜿蜒下来,在安静得几乎毫无生气的面容上,这点红糜艳又刺目。

  在楚晋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来,动作极轻地把流到对方眼角的血迹擦去了。

  指尖染上一点殷红,像是火,烫得惊人。

  楚晋把昏倒的人抱了起来,无意间碰到他的侧脸,触手冰冷。他身形一滞,随即下意识把沈孟枝抱紧了些。

  这感觉就好像抱了一块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化了。

  他没再耽搁,抱着人往萤室走去。从前不觉得萤室有多远,可今夜却发现,原来竟要绕书院半周。

  萤室未掌灯,楚晋走进去,先把沈孟枝放到榻上,随即去点了蜡烛,温暖的烛光一瞬间照亮了屋子。

  沈孟枝的衣服浸了水,这样下去恐怕会加重寒气,楚晋便帮他把外衫脱了,又找了些汤药想喂他,后者却很不配合,怎么也不开口。

  并非是因为昏迷,而是他在有意识地抗拒张口喝药。

  楚晋百般都奈何不了他,眉间染上一缕无奈之色,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低声哄道:“听话。”

  沈孟枝蹙着眉,仍倔强地不配合。

  是药太苦了?

  楚晋想起来沈孟枝平日里似乎的确比较爱吃甜的,萤室里也时常放些糕点,无一不是清甜口的。

  他起身,凭着从前的印象找到了糖罐,伸手去拿时,却不小心蹭落了旁边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楚晋将它捡起来,擦了擦上面沾到的灰尘。

  是一枚剑穗。

  这剑穗呈白色,像是亲手编的,有些歪歪扭扭,不如市面上的好看,似乎编的人手艺不精。上面串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玄玉,玉色莹润,应非俗品。

  楚晋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只粗略扫了一眼,随即自觉放了回去。

  他舀了一勺糖,加到了药里,又走回了床边。

  “加了糖,不苦了。”他道,“把药喝了再睡,不然晚上发烧会难受。”

  楚晋手臂揽过沈孟枝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过来,他感觉到沈孟枝已经隐隐有发热的预兆,原先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泛起不正常的红。

  楚晋忽然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冒着雨,将一个欺骗自己、别有居心的人抱回来,现在又想方设法地哄人喝药,连他蹙起眉头,都会下意识地担心他难不难受。

  他什么时候这么重情了?

  楚晋垂下眸,五指微微曲起,松松扣住了沈孟枝的脖颈。

  微弱的脉搏在手心起伏,沈孟枝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衣领下的脖颈匀长脆弱,手稍微用力,便会让他痛苦地停止呼吸。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已经站到了对立面,没有必要再心软。

  让他死在这里,死在他们兵戈相向之前。

  ……

  楚晋松开手,须臾,无声无息地笑了下。

  他是疯了。

  他是万劫不复。

  他是不忍心,是不见光,是不舍得。

  ……所以才会吻上去,吻开那人唇齿,将苦涩的药顺着纠缠的唇舌渡进去。

  沈孟枝仍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蹙着眉,仿佛还是在嫌药苦。楚晋伸出手,擦了擦他唇角残余的药液,又用手指把他的眉头捋平了。

  他又这样静静地看了对方许久。暗念潮生,无一不叫嚣着要他不要心软,要他掐住眼前人的咽喉,就像此前他无数次处死背叛者那样。

  可他伸出手来,于半空中停滞片刻,最终只是掖了掖沈孟枝的被角。

  药也喂了,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袖口却被人紧紧攥住。楚晋回头,身形一滞。

  沈孟枝不知何时已泪流不止。

  他仍然没有完全清醒,意识停留在梦魇中,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楚晋察觉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兄长……”

  楚晋动作顿住,却听他意识朦胧中,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

  “你欠我一个愿望……”

  楚晋需要俯下身才能听清他的话。他跪坐在床边,难得很有耐心地问,连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什么愿望?”

  他问完,沈孟枝却沉默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楚晋都以为他又昏睡过去,却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但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我想要你回来。

  衣袖被人死死抓着,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颤抖的幅度也克制得极轻。

  明明近乎崩溃,又倔强固执得不行。

  楚晋知道在梦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责任与义务答应这些,也知道梦醒后这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

  他垂眸凝视对方良久,呼吸也尽量放得清浅,半晌,忽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顶,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直等到沈孟枝终于安稳睡去,楚晋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

  他走到门口,刚刚带上门,却听见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循声望去,正撞上面色古怪的齐钰。

  他看了看半夜黑沉的天色,道:“这话也应该由我问你。”

  齐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萤室紧关的门,半晌,道:“出去说。”

  外面雨势已停,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晴雪崖,齐钰率先道:“我半夜睡不着,看见萤室亮了灯,这才来看看。是你把江枕送回来的?”

  “是我。”楚晋不咸不淡地道,“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罚跪?”

  闻言,齐钰默然良久。

  “不全是因为犯错。”他道,“犯诫不至于此,是江枕他自己要跪。”

  楚晋脚步一顿。

  他呼吸急促了些,语气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薄怒:“他疯了吗?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为什么不拦着?”

  “你以为我没拦吗?!”齐钰眼底窝着火,烧成一片痛色,“我拦不住!昨日传来消息,江枕他……他兄长战死了。他跟他兄长感情很深,却没能送对方最后一程。他心里难受……”

  楚晋倏地息了音。

  他想起沈孟枝口中的愿望,想起那人颤抖的手,想起雨中冰冷的触感。

  “那你呢?”齐钰逼问道,“你在哪里?”

  “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楚晋瞳孔中倒映出他愤怒的脸。他双瞳微微一缩,面上情绪却依然平静:“他需要的不是我。你是他的挚友,而我?一个只会与他对着干的、他讨厌的人,去给他添堵吗?”

  “你放屁!”齐钰猛地打断了他,“他如果讨厌你,会给你准备生辰礼?他讨厌你,会不眠不休半个月,用那些寒山纸给你做一盏长明灯?!”

  楚晋一顿,倏尔抬起眸来,语气古怪:“你在说什么?”

  他的神色冷得吓人,近乎是逼问道:“我的生辰?我何曾有什么生辰?那些寒山纸,分明是为了……”

  还没说完,楚晋忽然止了音,表情微微一滞。

  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忘记是谁的生辰那日,有人顺口也问了自己一句。

  他此前从未庆祝过自己的什么生辰,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于是随口回了一个除夕。

  齐钰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讽刺一笑,道:“你想起来什么了,是不是?”

  “齐钰,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跟你理论什么。”楚晋脸色有些难看,一字一字道,“我只能告诉你,他瞒了我一些事情,我没法再轻易相信他……”

  “是啊,他瞒着你。”齐钰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声音蓦地拔高,“他瞒着你!你知道那寒山纸要用到什么材料吗?要用照夜清,他就不睡觉,整夜整夜满山头地去找!还有磷灰,要用多少卵石才能磨出那一碟磷灰?你想过吗?”

  “初雪才生,雪融即死的宣草,叶片一碰就会融化,你要不要猜一猜,他是怎么采回来的?”

  楚晋眼睫一颤,却听齐钰深吸一口气,声线都有点抖:“冰天雪地里,他把自己的手埋进雪里,一直等到和雪一个温度。那可是一年的初雪,该多冷啊……”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喃喃地道:“……可他竟然把那些寒山纸全烧了,全烧了……”

  沈孟枝向来不形于色,受了委屈也习惯自己一个人咽,教人看不出他的变化。齐钰之前也被他瞒过去了,以为除夕那日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未曾想某天夜里路过萤室时,竟看见沈孟枝正在焚烧手中的一摞寒山纸。

  他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静地坐在火炉边,看着火舌燎过纸页,将它们噬尽,神色却无一丝动容。

  “你若是还有心,就该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齐钰冷冷道,“早知如此,我一定一早就让江枕离你远些。”

  楚晋站在原地,久久未发一言。良久,他才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找回了一点回笼的知觉。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觉得思绪已经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木然看了齐钰一眼。然后,便听见自己说:“如果真的是我错怪了他,那我就……”

  就怎么样?

  寒山纸已然成灰,再早,也要等第二年的初雪了。

  他已经不能怎么样了。

  他没再说话,从齐钰身边绕了过去。只是没走多久,忽然想起了什么,加了一句:“江枕醒了,就说是你送他回来的。”

  齐钰背对着他,半晌,缓缓道:“自然不会是你。”

  楚晋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原地站了很久,随即转过身,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骂楚楚,楚楚这样也是有原因的,过几天会帮枝拿他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