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地为臣>第21章 烟火·我赌你喜欢我

  为了弥补几人花舟落水,齐钰当晚大手一挥,一掷千金,在红袖楼大摆宴席,把后厨都快搬空了。

  沈孟枝以茶代酒,闲闲支颊,看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酒,觥筹交错,吵吵嚷嚷。一桌都是酒量大的,菜还没动几口,酒已经空了几坛。便是腼腆如薛勤,也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大着舌头与一帮人谈天说地。

  沈孟枝难得见他们这么高兴,不觉也露出一线清浅笑意。齐钰抱着酒壶摇晃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江枕,来一点吗?”

  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忘了,你不喝酒。”

  “没关系,”沈孟枝道,“给我倒一点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齐钰一愣,半晌才回道:“好。”

  银酒盏接了满满一杯,清香甘冽,映出人面。沈孟枝接过,慢慢一饮而尽。

  这个酒比不得燕陵栀子酿,他喝了一杯,没什么感觉,问:“这酒叫什么?”

  齐钰豪气万丈:“不知道!点了壶最贵的!”

  沈孟枝:“……”

  他正在为当朝御史大夫的钱包发愁,齐钰忽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和他面对面,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叫了一声:“江枕。”

  沈孟枝随口应了一声:“怎么了?”

  齐钰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忽而道:“其实今天你来之前,我跟楚兄打了个赌。”

  沈孟枝没有接话,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们在赌你今天会不会来,我赌你不来,他相反。”齐钰顿了下,“……结果我输了。”

  他垂下头,神色有些挫败。

  “他说的对,是我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于是整日自以为是擅作主张。细想一下,好像一直都是我在先入为主。”

  从褐山起,他印象里的沈孟枝便从不碰酒,但当年在沈府时,两个少年分明也曾偷偷月下同饮。

  他习惯了沈孟枝现在温和规矩的样子,可当年在沈恪的鞭子下,死死咬着牙也不服输的家伙,分明也是他。

  他知道沈孟枝鲜少下山,心安理得地认为他是不喜欢,却忘了从前那困在沈府高墙之中的孩子,日夜都盼着能出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是沈孟枝成为“江枕”之后。

  时间太长,他已经逐渐忘记了故友的模样。直到今日他才惊觉,自始至终,自己都在把沈孟枝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

  不碰酒、不下山、温柔顺从,那是江枕。

  ——不是沈孟枝。

  齐钰是见过那个少年心性的沈孟枝的,可是他忘了。

  除了他,还剩谁来缅怀他的这位故友呢?

  齐钰茫然道:“我很失职,我甚至比不过楚晋。是因为他,你才渐渐有了曾经的样子。”

  也只有借着酒意,他才敢对沈孟枝坦诚。即便如此,齐钰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沈孟枝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他是失望透顶,还是把自己骂一顿,或者打一顿?

  齐钰闭上眼,认命了一般。

  良久,他听得头顶有人轻轻一声叹息。

  “你没有错,是我。”沈孟枝语带嘲意,“最先忘了自己的人,是我。”

  他一哂:“困住我自己的,不只是你们,还有曾经的我。”

  齐钰猛地抬头,惊疑不定:“你……”

  “嗯,我知道。”沈孟枝安然浅笑,“那时候,我听见了。”

  因为早到了一会儿,所以听见了那人为他反驳,为他与众人对立,为他破开枷锁。

  那些不曾理解、刻意压抑的情绪,那些一闪而过、一笑了之的念头,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原来不是不讨厌。而是喜欢。

  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心动如擂,所以心生杂念。

  齐钰看着他的眼,很慢很慢地散了些酒意。

  话已至此,哪怕他再心大再迟钝,也明白了过来。他哑然失笑:“你这是……想逼先生再加一条诫规啊。”

  齐钰听见沈孟枝笑了一声,然后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倘若如此,”他道,“……那我也认了。”

  *

  酒过三巡,场上不负众望地醉倒一大片。一群人像是河底的水草,摇摇晃晃,杯子都快举不稳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齐钰和楚晋这种纵横酒场已久的老手还面色如常。饶是如此,楚晋也有些酒意上涌,他不动声色地推掉了齐钰又一次的劝酒,借口到门外透一透气。

  等到了回廊,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在那儿了。他斜倚栏杆,不知坐了多久,眼帘低垂,似是睡意朦胧。

  楚晋在门外驻足,一言不发地望了他良久。席间的美酒醉不了他,此时却觉得微微有些醉了,连带着心里一把火,隐秘地烧了起来。

  他不自觉放轻了动作,轻轻靠了过去。

  那人应该是睡着了,对来人毫无察觉。他手臂轻轻搭在红袖楼的朱漆木栏上,晚风习习,衣袖挽起,露出莹润的一截腕。他侧头枕在臂上,乌黑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发尾压得微卷,勾人一般。

  楚晋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勾住了,要么就是这酒的后劲太大,让他不受控地伸出手去,将遮住沈孟枝眉眼的碎发轻轻拨开了。

  后者仍是没有醒。楚晋松了一口气,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目光专注地从他光洁的额头,一直流连到淡色的唇。

  不只是若有若无的目光,每一处,他都曾用指尖细细描绘过。以致于他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指腹传来的触感和热度。

  楚晋捻了捻手指,喃喃道:“师兄。”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被赋予了一种隐秘又禁忌的诅咒。他被这种感觉刺激得笑了起来,再也没开口,安静下来注视着对面人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沈孟枝眼睫轻颤,随即睁开眼来。

  早在他睁眼前,楚晋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看见身旁多了一个人,沈孟枝一愣,反应了半天:“你怎么也出来了?”

  睡了一段时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哑。

  “里面一群醉鬼,我出来清静一下。”楚晋道,“你与齐钰说了什么?看他今晚架势,像是要把我灌死。”

  “……”沈孟枝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理清了有些昏昏欲睡的头脑,神色无奈,“不用管他。”

  “语焉不详,避重就轻。”楚晋一只胳膊架在栏杆上,撑着侧颊,歪头与他对视,“和他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么?”

  他神色平静,声音也平静,但语气里的不满饶是路人都能听出来。沈孟枝凝了他半晌,没忍住一笑。

  他意有所指:“你怎么跟在花舟上一个样子。”

  楚晋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样子?”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着眉看了一周,似乎在确认齐钰有没有在附近。天知道前两次被打断后,他险些气得笑不出来。

  这一行为逗笑了沈孟枝。他鲜少地笑弯了眼睛,扶着栏杆直不起腰来:“哈哈哈,你好像真的很不想见到齐钰。”

  楚晋回过头来,看着他:“有那么明显?”

  沈孟枝没告诉楚晋他的表情像老鼠见了猫,他唇角笑意还没压下去,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为什么。”楚晋似笑非笑,“你还没回答,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孟枝收了笑,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倾身上前,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缩短到咫尺之距。这一举动突如其来,甚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饶是楚晋也原地愣住,怔怔地任他端详了许久。

  他看见沈孟枝眸中明亮,似揽了星光,随后唇齿微动,吐出几字:“让我心里……无端欢喜的样子。”

  鼻尖有清冽酒香萦绕,楚晋低声道:“师兄,你喝酒了?”

  沈孟枝答:“嗯,喝了一点。”

  楚晋问:“一点是多少?”

  沈孟枝道:“只有一杯,齐钰给我的。”

  他有问必答,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与平时无异,但楚晋知道,他这是醉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都说过让你别喝酒了。”

  沈孟枝道:“想喝就喝了。”

  楚晋敢打赌没喝醉时的沈孟枝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也绝不会有笑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极少有如此鲜活轻快的时候,情绪饱满,而且好像很爱笑。

  这是被酒精激出了第二个自我吗?

  楚晋的目光停在他唇角轻松笑意上,仿佛被牵动一般,也缓缓笑了起来:“师兄,所以……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沈孟枝神色一瞬间变得迷茫起来,半晌,又摇了摇头。

  他慢慢找回了游离的神智,轻声开口:“我是不是醉了?”

  从来只见过醉的人硬说自己没醉,倒是没见过对自己认知如此清醒的。楚晋笑:“是。”

  沈孟枝犹豫道:“我刚刚说什么了?……耍酒疯了吗?”

  这么快就断片了?

  “没什么,”楚晋意有所指,“不过倒是让我见识了一下师兄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孟枝面色一白:“……什么?”

  楚晋瞥了他一眼,故意吊人胃口一般,一点点回忆道:“有点任性,有点随性,有点……可爱。”

  他说的这些词从来没有人用在过自己身上,沈孟枝消化了大半天。他别过脸去,夜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酒后失态,你别放在心上。”

  红袖楼是胥方最高的酒楼,视野也是一绝。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最高一层,垂眼望去,便能看见满城灯火如星。当空一轮孤月,照得绿瓦红墙,琉璃飞檐,过往行人,皆披了一身月华。火树银花十里街,宝马雕车香满路,夜市千灯,街市喧嚣,满目繁华人间。

  楚晋轻倚栏杆,姿态随意,陪他看着这大千世界。良久,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真不巧,我已经自作主张,把你放在心上了。”

  沈孟枝蓦地睁大了眼,转过头来:“什么?”

  也是这一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撕裂人世喧嚣。随即几束红光扶摇直上,冲破碧云万里,于云霄之巅轰然炸开,花焰七枝,一时间照彻夜色如昼,吹落满城星如雨。

  灼目的烟火一瞬间剥夺了他的耳目,视野中一片白茫,他的耳畔被半空焰火绽放的声音和人们的欢笑声环绕,于是嗅觉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

  在一片喧嚣中,他鼻尖忽而掠过一袭浅淡檀香,随即有微凉的唇瓣贴上他额头,在眉心处长久地一吻。

  烟云深处花昙一现,顷刻便成过眼云烟。待尘烟散去,重归寂静,怦然心跳便再藏不住。

  楚晋望着他,半晌,一声低笑。

  “在花柳巷,我有话没说完。”

  他前额轻抵着沈孟枝的额头,见对方并没有推开他,笑意更深。两人鼻息交错,他能听见沈孟枝的呼吸声乱得厉害,连带着自己的心也疯狂跳动起来。

  “你说不讨厌我,是什么意思?”楚晋轻声道,“仅仅是不讨厌吗?那我跟齐钰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满足,也不甘心。

  他抬起手,惩罚般碰了碰沈孟枝的唇角,很软,指尖辗过便是一抹漂亮的粉色:“我真的差点被你哄过去了。”

  沈孟枝动了动唇,嘴硬道:“……是你那样问的。”

  当时楚晋问他讨不讨厌自己,他本来也没有别的可以说。

  楚晋笑了:“那我现在重问一遍?”

  未等对方回答,他望进沈孟枝眼底,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师兄,我赌你喜欢我。”

  沈孟枝与他回望,见他目光沉沉,轻启唇齿,字字乱人心弦。

  “——这个赌,我赢了吗?”

  楚晋从沈孟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专注、从容、笑意深深,所有忐忑与不安都被隐藏得很好。

  他没有说错。自己是在赌。

  从幼时开始,他的人生就布满了一个个关乎生死的赌局。为了活下去,他永远冷静,永远理性,也永远在赢。

  从没有一个赌局,让他像今天一样紧张与焦躁。

  沉默在这时变得很漫长。楚晋生怕再多一秒自己的笑容都会撑不下去,心跳声在耳畔震声如擂鼓,他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下一刻,却感觉到一只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沈孟枝碰了碰他的唇,轻得如同安慰一般。

  他说:“你赢了。”

  楚晋在他的手覆上来的一瞬间,便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僵了许久,冷掉的血才从四肢百骸中回暖过来,半晌,忽然道:“师兄,你刚刚在亲我吗?”

  沈孟枝:“……”

  他正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遮在楚晋眼上的手却猛地被一把抓住,拉了下来。楚晋扣住他的手,放至唇边,轻声道:“那可不算亲。”

  一阵天旋地转,沈孟枝猝不及防被他压在了栏杆上。他后背倚着朱漆栏,楚晋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笑意盈盈地自上往下看了过来。

  “这才叫亲。”

  红袖楼的花灯迷眼,歌舞靡靡。

  他低下头来,吻了明月。

  作者有话说:

  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