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地为臣>第7章 空诺·“算是相看生厌。”

  那原本安分的鹦鹉瞧见了对面的楚晋,忽然动作起来。它扑扇了几下翅膀,待沈孟枝一松手,便像个七彩绣球般灵活地飞去了楚晋那边,张口叫道:“世子!殿下!”

  楚晋一把捏住了它咿呀不停的鸟嘴,垂眸笑了。

  “哪里跑来只肥鸟?这是你给我的什么惊喜吗?”

  “当年你出事后,齐钰本来要把这鹦鹉带走,可它不肯,非要留在书院。”沈孟枝似是也觉得有些好笑,“我只好养着它。”

  楚晋上下打量了这鹦鹉一眼:“你是说这是我原先养在书院的那只?有这么胖吗?都变成球了。”

  他语气中怀疑的意味不像假的,那鹦鹉竟然也听懂了,惨叫一声,拼命往主人身上扑,像是怕下一秒就被嫌弃丢掉。

  沈孟枝难得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我没养过这种……宠物,不知道每日该喂多少食。每次喂它都会吃,我就一直喂……”

  说到最后,他声音也越来越弱,目光有些飘忽。

  其实也不尽然。他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呆在书院,难免冷清,喂鹦鹉算是少有的解闷方式之一。有时候高兴了发呆了,会多喂些,一不小心就把鹦鹉养成了鹦鹉球。

  楚晋似乎想象出了那场景,忍俊不禁地揉了揉鸟毛,道:“这家伙原先是不吃除我以外之人喂的东西的,我原本担心它会饿死。若是没有你,它恐怕真的会绝食而死。”

  他话音刚落,肩上鹦鹉便应景地悲鸣两声。

  沈孟枝想了想先前它进食时那副欢快样子,不禁有些怀疑:“真的吗?”

  这鸟儿有那么刚烈?

  “原本该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楚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在你这里,它也觉得比较安心。”

  或者说,是把沈孟枝认作了第二个主人。

  旧秦王室养出来的鹦鹉自然不同寻常,是出类拔萃的忠仆,甚至比人还要忠心。一旦感受到对主人的威胁,就会绝食自尽,以免被对方利用。

  但这一层含义他不准备对沈孟枝提起,眼见那鹦鹉又闹了起来,楚晋不再理会,向门口走过去。行至沈孟枝身前,却忽然停步,继而伸手探向他发顶。

  沈孟枝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却见他已然收回手,指尖挟一叶苍黄银杏,应声飘落。

  “你发间落了枯叶。”楚晋自顾自道,“怎么这个时候,那棵银杏还有残叶没落完。”

  沈孟枝盯着那枚枯叶:“谢谢。”

  “谢什么。”

  楚晋先他一步出了房门,忽地一停,语带笑意:“我这些年没来,回去的路都忘了,劳驾师兄带个路?”

  楚晋很少正经叫他师兄,好端端的二字,在他口中便变了一番味道。

  沈孟枝望着他,眉目间似有无奈之色,随后踏入雪中,与他并肩而行。

  二人出了轩室,沈孟枝轻轻带上门,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值得你特意来轩室走一趟?”

  楚晋知道他在问自己手中的卷轴,也没有遮掩,语气随意:“不久后是当朝御史大夫公子的百日宴,我想起之前在这儿还有幅周羲和的真迹,做贺礼正好,便顺路来取了。”

  从轩室到门口的路程不算远,两人顶着猎猎风雪,很快行至书院正门前。

  沈孟枝率先停住了脚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要说的。”

  楚晋也立住,鹦鹉缩在他衣袍下,好像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安分了许多。他隔着满目风雪,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沈孟枝淡淡开口:“十年前必死之局,虽不知你是如何破解,但想必也是险象环生。那时你只是世子,就已经九死一生至此,如今位极人臣,树大招风,人心向背,又如何能应对得了。”

  “楚晋,这摄政王,你当真做得痛快吗?又……非做不可吗?”

  如今世间风谲云诡,宦海霄宸,何处安身。

  这样的道理,不消沈孟枝说破,楚晋自然也懂得。

  银装素裹,天地寂静,漫天飞雪纷扬落于二人身上,浑然似两个雪人。

  楚晋望着沈孟枝被雪色晕开的眉眼,似是被逗乐,衔上一抹笑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些。天下众生,无不冷眼旁观,看戏听书般看我能走到哪一步。但若真要问起,世间又有几人是痛快的?人活一世,若能只为自己痛快就好了。”

  “但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楚晋抬手,雪絮落于他指尖,似飞舞银蝶,“若我完成这件事后……”

  他顿了下,似是无声隐去了什么,未等沈孟枝发觉,又自然而然开口:“等到那时,再来寻故人。”

  沈孟枝仍是蹙眉。

  “此间纷争,与你无关,于我却是缘劫。”楚晋低笑一声,轻如呢喃,“你做蓬莱客,勿要染红尘。”

  不要入世,不要插手,不要陷于这囹圄之中。

  “答应我。”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

  沈孟枝长身立于风雪中,眼前空茫,闻言,只嗯了一声,不知是在答哪一句。

  不等楚晋开口,他抬眸,神色淡淡:“你意已决?”

  楚晋颔首。

  “我知道了。”沈孟枝道。二人已走出书院正门,只见门外夜色正浓,长明灯幽幽,映照来时路。

  沈孟枝点燃了一截灯烛,递给楚晋,轻声道:“路有风雪,小心慢行。”

  楚晋接过,烛影绰绰,映在他脸上,半面明光半面影。回头看时,山下人间,不见楼宇,皆是一片风雪白茫。

  “北风雨雪恨难裁,”他秉烛敛笑,眉目舒然,“……十二玉楼非吾乡。”

  沈孟枝目送他沿石阶而下,身形被林木逐渐隐去,只剩灯火如豆。

  那鹦鹉先前被风吹得恹恹,此时却来了兴致,站在主人肩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十二玉楼非吾乡啊——”

  风往北吹,吹散那十二玉楼,吹入沈孟枝眼底怔怔。

  *

  回客栈的路很顺利,楚晋捡了一只鸟,半路还带上了个无家可归的跟班。

  听夏在寒风中打着喷嚏:“姓楚的……阿、阿嚏!你骗人!你说你先回客栈的……阿嚏!”

  楚晋悠悠走在前面,给他扔了个路上买的暖手的手炉,敷衍道:“半路改主意了。”

  “改主意?”听夏不信,“改主意去买了只鸟回来?”

  他与那蓝头鹦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却见对方忽然大喝一声:“噫吁嚱!”

  这一嗓子可谓是毫无预兆,听夏猝不及防给吓了个正着,险些一头栽倒。

  那旁鹦鹉昂首挺胸,耀武扬威般摇头晃脑地续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听夏双目圆睁:“这、这鸟还会背诗?”

  “它跟旁人学来的。”楚晋熟练地弹了一下鹦鹉的脑壳,后者立刻安分趴好,“不用理会。”

  “这么厉害?”听夏来了兴致,“它会的有我多么?”

  闻言,楚晋侧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展颜笑开。

  “它上的是褐山书院,同窗是当世大儒。”他好整以暇道,“有人却是连背书都要先生找上门来,你说呢?”

  那鹦鹉趁机插嘴,幸灾乐祸道:“才疏志大不自量,缘薄才疏剩得穷——”

  听夏:“……”

  他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不提这个了,这鸟叫什么名字?你从褐山书院带回来的?”

  楚晋点头:“叫言官。”

  “嗯……”听夏憋着笑,“这名字……倒也挺符合。”

  能言会道喋喋不休,可不是言官么。

  他又径自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你去了褐山书院?”

  楚晋没有否认:“是啊。”

  “去做什么……”话音刚落,听夏一时福至心灵,脱口道,“你去见那个白衣人了?”

  对方悠悠看了他一眼。

  “是啊。”

  不知为何,总感觉今夜的摄政王心情不错,格外好说话。

  听夏乘胜追击:“他是谁啊?你从前在书院的同窗?不对,感觉没那么简单。”

  只是同窗的话,怎么之前山下闹事的时候,楚晋动那么大怒。

  “我师兄。”楚晋道,“什么简单不简单的。”

  “你师兄?”听夏来劲了,一时忘形,“那他是不是比你厉害?”

  对上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乍然惊醒,缩了缩脖子,“我看那些话本里,师兄个个都要压师弟一头的。”

  听夏平日里贯受话本子荼毒,一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摄政王被那师兄唤来唤去、端茶送水的样子,一时只觉神清气爽,长出一口恶气。

  “……压我一头?”楚晋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看起来像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听夏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部分,丧下气来:“好吧……”

  却听楚晋又道:“不过,他那时确实不待见我。”

  “嗯?”

  “但是我也看不惯他,”楚晋用一个词做了总结,“……算是相看生厌。”

  那时少年心气,异道殊途,连点头之交都懒得作秀,彼此之间视而不见,怎么都两看生厌。

  听夏小声嘀咕道:“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有多讨厌他。”

  楚晋一顿,自言自语道:“是么?”

  “或许是过了太多年,连那种感觉都忘了。”

  以致如今想来,唯觉心下空空。

  但记忆偏要与这杳无波澜的荒寥作对,将心田沉寂多年的一口泉眼唤醒,随即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鸣泉般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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