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突如其来的雪崩把众人吓了一跳。

  尼比鲁星自然灾害不少, 但赶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突袭,总感觉象征着什么不祥之兆。

  天空灰沉沉的,厚重云层压在每个人头顶。柏树林像钢针似的摆动, 只有一点风。

  这片零下负十几度的极地山峰上, 穿着黑色紧身训练服的孩子们, 就像一群迷失方向的乌鸦。

  试炼开始的哨声响起来。

  终极试炼终于来了,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下雪天。

  晋级者上天堂,淘汰者下地狱。

  周苏郁把帽檐松了一下,支棱起来耳朵,听到一阵嘶鸣声,从正前方传来。

  一个巨大的铁笼用黑色幕布遮着, 透过幕布下摆, 看见链条形状的锯齿锁链。这些特质锁链用高级金属打造,专门囚禁SS级别以上的特危型灵兽。

  张清亮站在旁边, 手里拿着按钮,三分钟后, 幕布缓缓升起。

  周苏郁站在最后一排, 簇起眉, 眼睛左右环顾一圈,“肖诃去哪里了?”

  季绒说:“前几天他低烧, 被白大褂叫走了。一小时前我给他发通知, 应该快赶过来了。”

  因为讨厌周苏郁总是将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 顾戚风没好气回答, “鬼知道, 不过我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

  周苏郁看向他, 觉得从阿尔法星回来之后, 顾戚风的性格变化了很多。他说出的话, 有些是刻意的冷漠,不过他不是很在意,青春期的小鬼总会有逆反心理。

  “你什么意思?”季绒有点生气,对于这种嚣张的态度。

  顾戚风耸耸肩,“没什么意思。我瞎猜的。”

  说实在的,他一直对周苏郁有种不清不白的感觉。之前,他把周苏郁当作偶像崇拜,是跟在后面领包的风光小弟。

  而现在,他看见周苏郁脆弱不堪的一面,产生了幻想破灭的憎恶感觉。

  比如,他不像以前那样体力充沛,特训完后总要大口大口喘气。

  再比如,他会对着冰封的湖泊发愣,眼神懵懂,眼角湿润——总是偷偷跟踪周苏郁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无坚不摧的人会流露出这样迷茫的神情。

  可能他真的心里阴暗吧,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了把周苏郁撕碎的强烈欲望。

  然而另一个小伙伴季绒——却是无条件站在周苏郁阵营上的。

  顾戚风觉得当真可笑,周苏郁明明只把她当作不懂事的小妹妹,季绒却深陷其中,产生了少女粉红色的暧昧遐思。

  周苏郁去阿尔法星的时候,季绒发现了他抽屉里的照片,满满当当,全部都是周苏郁。

  因此季绒当场和他决裂,大叫着跑出去。

  隔着窗户,他听见“变态!”远远传来。

  好在这件事还没有被周苏郁知道。顾戚风不经意地瞟了眼正在做准备活动的周苏郁,对方正巧回头,笑得很好看。

  但说出来的话又臭又脏。

  “你裤头拉链没上好,鸟要露出来了。”

  阴暗小人连忙背过身,又羞又气,“要你管啊!”

  周苏郁用手肘撑住他肩膀,呼出来的白气扑在脸颊上面,“隔壁的小姑娘都看着你呢,都被你吓跑了,羞不羞啊?”

  “你不要对谁都这么暧昧。”顾戚风把他推开。

  周苏郁琢磨一下这个词,“我们是哥哥弟弟嘛,兄友弟恭,亲近一点没什么不好。”

  “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你看清楚,你旁边那个玩意儿才是你的亲弟弟!”

  他扔过去一团雪球,小雪豹从周苏郁背后窜出来,咬住他的袖子。

  顾戚风惊了一下,疯狂挥舞手臂,最后是周苏郁递了台阶,将小雪豹拽下来,但手腕上留下了惨烈牙印。

  “靠,你脑门被驴踢了?”周苏郁挑起一半眉毛,一把揽住他,“我发现你最近很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见顾戚风不搭理他,周苏郁觉得顾戚风故意怄气。

  于是他用力按了一下他肩膀,想调节气氛,于是用调侃的语气说,“连季绒小朋友最近都不理你了。脾气怎么这么臭,内分泌失调了吗?说,是不是终极考核结束,担心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令人呕吐的,假装的亲昵。

  实际上呢,他的“好哥哥”根本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

  “周苏郁,你他妈真不要脸。”

  冷不丁的。

  手被拍开。

  轻蔑的,鄙视的目光从顾戚风眼睛里射出来,正对着周苏郁惊诧的面容。

  顾戚风哽咽着。

  巨大的,压抑已久的情绪将他笼罩。

  他盯着周苏郁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已经放弃大脑思考。

  “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弟弟,打杂的,端茶的,跑腿的,免费劳动力。”

  顾戚风一声冷笑,反正都到最后时刻了,他豁出去了。

  “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

  事态出乎意料地严重,顾戚风从来没有正面反抗过他,周苏郁不解地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子苏说的对,你心里只有姓楚的家伙。我知道你的骑士家族衰落,来这里是为了恢复家族荣光。但没想到,哈哈哈,周穹斯的孙子,居然要靠爬别人的床来上位。”

  周穹斯是他的爷爷,曾经担任三届大总统的首席骑士团团长。

  周苏郁仿佛被闪电劈中,眼前的顾戚风变得无比陌生,好像他们从来就不认识。

  “你跟踪我?”

  顾戚风到底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情他从来缄口不言。

  可没等他想明白,乌泱泱的人群哗一下散开。

  前面出了什么意外。周苏郁左手掐着肆意发泄情绪的顾戚风的脖子,右手捂他嘴,让他闭嘴。

  可顾戚风却反咬一口,然后甩开他的手,跑到别的地方,兀自生气了。

  周苏郁摇摇头,叹一口气。

  开始宣布考核规则前,张清亮看向周苏郁,隔着人群锁定他,目光含义深刻。

  扩音设备连接好,张清亮眼神示意,教头拿教鞭在地上抽打两下,震住这帮小狗崽子。

  没有感情的声音悠悠响起来,飘在雪地的上空。

  “今天的考核规则很简单,也很粗暴。”

  张清亮顿了顿,“射杀你们面前的SSS级异兽,用你们学过的所有方法。”

  一片哗然。

  平时的训练里,狩猎异兽让人最头疼。每次训练完,都会弄得遍体鳞伤。

  但这次的狩猎对象,是义兽化后的肖诃。

  周苏郁起初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直到从顾戚风那里,响起一声冷冷的嗤笑,意味很明显。

  他仿佛被死神扼住喉咙。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明明和兽灵之祖签订契约,兽灵之祖答应了会救肖诃。而且最近几天肖诃的病情明显好转,他看在眼里,又怎么会突然反复?

  不对,不对。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周苏郁扯住顾戚风的领子,手背上的青筋透露着隐忍,语气颤抖,“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没想到顾戚风居然解释了。

  “与其说突然康复,不如说是回光返照,据说癌症晚期的病人将死之前会出现突然好转的迹象。其实,在你突然消失的那段时间,已经下达死亡通知书了,我还在上面签字。”

  这些事情完完全全不知道。

  “但是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肖哥他的脉搏忽然重新跳动了。但是无法压制住体内的上古血脉。你也知道,压住不住的后果,就是暴走。”

  周苏郁瞪大双眼,拇指顶在食指指腹上,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这不可能……”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你的弱小无能,看起来真的很可怜。”顾戚风抬起下巴,话锋一转,“我还知道,自从安赛飞死后,你就一直沉浸在负罪感之中,你从来不是真正关心别人,只是不想别人死在你面前。”

  恨意汹涌,喷薄而出。

  “你想保护所有人,可到头来,你谁也保护不了。承诺个皮啊!你他妈这么在意肖诃,只是后悔让余彬礼死了。你也知道,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吧!”

  顾戚风说这些话,其实是血气上头。

  他说完就后悔了,周苏郁怎么说也救过他们千万次,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嘴居然脱了线。

  有人从后面绕过来。

  “有没有人说过,你当真又婊又茶,怀揣圣母救世心,却没有能力救人于水火。”

  最后这一把刀子,是张清亮扎过来的。

  他瞟了眼顾戚风,把他弄开,然后捏住周苏郁的下巴,“因为啊,你自己就深陷水火。地狱之人,怎么能拯救同样处于地狱的人呢?”

  周苏郁感觉整张脸都被风吹得酸麻。嘴角尝到了湿咸的味道——那是站在身后很久,濒临绝望的季绒的眼泪。随着风飘过来。

  季绒没有过去帮他解围,而是不断重复一句话,“爬上别人的床是什么意思?余哥哥是你害死的吗?”

  周苏郁感觉自己被暴风雪笔直地剖开,一声声嘶吼中,脾脏被撕扯粉碎。

  铁笼上面散发着白色蒸汽,笼中困兽剧烈地呼气。

  那是一只两人高的巨型变种狼蛛“泰坦引擎”。

  它用匕首般锋利的獠牙弄断防护电网,冲出来。

  顾戚风突然大喊,“快闪开!!!”

  电光火石之间,季绒被“泰坦引擎”要住肩膀,然后被甩出去。

  一根巨大的冰锥,刺穿了她的腰腹。肩胛骨破碎,手臂软软垂下。

  血流成河。

  她的眼睛眨了眨,看向周苏郁,眼角溢出两行清泪,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什么。

  世界末日。

  周苏郁突然发现身子怎么也动不了,眼前晃了下,然后身体向悬崖摔倒。

  眼前是张清亮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丑恶面容。

  最后消失在风暴中。

  他被推下深渊。隐约听到张清亮轻声说,“皇族的走狗,都去死吧。”

  让一切都结束吧,周苏郁缓缓阖上眼皮,脑子里出现了走马灯。

  余彬礼,肖诃,顾戚风,季绒,他们围在壁炉旁边,共享一条巨大的羊毛毯子。火苗温暖,他能看每个人脸颊上细密的绒毛。他们聊着天,从宇宙大爆炸聊到张清亮的八卦。笑声此起彼伏。

  重心离散的过程中,他竟然感到一丝快意。

  他丑陋的灵魂就要飞走了。

  与此同时。

  冰封三百年的巨型湖泊忽然列出一道口子,巨型独角鲸冲破冰层,发出啸叫,快把耳朵震碎了。

  蓓鸥。

  周苏郁和她从阿尔法星回来之后,再也没碰到过,直到那天楚烨光临的时候,才知道她因为黑了基地内部信息网被开除了。

  蓓鸥孜孜不倦挖掘基地的秘密的原因,是她认为,所谓的“天使猎人”的人体兵器试验,存在着巨大的技术和构想漏洞。她和当时的恋人楚烨商量好,她故意留在基地,当做卧底,就是十余年。

  因为蓓鸥也和兽灵之祖签订契约,所以周苏郁间接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也就是在那时,他知道了蓓鸥继承的灵兽血脉是来自极地深渊的独角鲸,“黎明吞噬者”。

  顾戚风站在悬崖边缘,看见独角鲸张开血盆大口,把周苏郁吞没。

  沉默一会儿,他转身向张清亮走过去,给了他一拳。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毁了。

  此时的顾戚风,像一只被丢弃已久的蓬乱野犬,只会用破碎的利齿无声地嘶吼。

  “你他妈到底做了什么?!”

  张清亮的右脸被砸出一个凹坑,瘪了一下,吐出一口血痰。

  但紧接着,顾戚风的手腕被铐住,张清亮摁住按钮,顾戚风被电晕过去。

  接着他回头,接过助理的羊绒手帕,擦拭掉衣服上的血迹。

  若无其事张口,正对着惊魂未定的少年们,“刚才出现一点小差错,考核继续。”

  楚鸣鹤在山脚休息了三十分钟,忽然看见有一个湿答答的影子,浮在冰封湖泊的浅水滩上。

  他在蜃气之森迷路了,那里雾气浓重,雪地里有好多细碎的白骨,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

  他还和张叔闹起小脾气,接着就被大雪冲散。

  见那团不明物体好像诡异地蠕动,楚鸣鹤赶紧把周苏郁捞起来,把自己围巾解下来,擦干净他的身子。然后用教科书教过的方法,把周苏郁剥得一干二净,用自己的超级防寒的硕大鹅绒羽绒服将虚弱的身躯紧紧包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救人是本能反应。况且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像一条被锯断尾巴,搁浅的小人鱼。

  怀中的少年仰起脸,声音又细又颤。薄薄的嘴唇像凋谢的玫瑰花瓣,瞳孔里没有高光。

  要说什么吗?

  楚鸣鹤赶紧把羊绒手套脱下来,用温暖掌心捧住少年的侧脸,触摸到的地方又冰又冷。

  鼻子上是冰渣子,一点点掉到手背上。

  楚鸣鹤用食指揩掉,动作轻缓。像擦拭一件裂纹瓷器。

  周苏郁的嘴唇像血一样,红得要从皮肤里面挣脱出来。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非常非常鬼使神差,出于某种不正常的心理,楚鸣鹤用食指指腹捻压了一下。

  黏连在一起的僵硬表皮,支离破碎的坚强内里。

  这让楚鸣鹤想到冬天庄园里,被丢弃碾碎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