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四月,气温无论早晚依旧透着寒意,穿个短袖能把胳膊给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天空阴沉晦涩,黑得吓人,看着有场大雨即将兜头浇下来。

  操场没几个学生,平时最爱往外跑的那帮调皮捣蛋的,也都老老实实回到各自年级教学楼,一排连一排趴在走廊栏杆上探头探脑朝底下张望。

  周围叽叽喳喳全是学生说话吵闹的动静,以及部分光明正大站在楼梯处抽烟骂脏话的。

  但凡路过有女生闻着烟味皱眉看过去,甭管美丑,都能无差别获得一声口哨以及约不约的荤话。

  十几岁毛还没长齐的青少年,已经将小流氓那套恶心人的招数学得淋漓尽致。

  “约你妈约,再和你爹逼话多,找人干死你!欠操的脑瘫玩意儿!”女生也不是好惹的,加上心情本来就烦,翻着白眼冲浑身烟臭味的男生张口就骂。

  男生们被这凶残的发言给骂愣了,紧接着一通狂笑:“卧槽刺激!别走啊妹妹,跟哥说说你想用什么姿势干死我,热烈欢迎随时来干。”

  那些站在走廊无所事事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跑来围观起哄,刺耳的尖叫笑声此起彼伏,感觉用不了多久能将教学楼给掀翻。

  不要求学分交钱就能进的破烂学校就是这样,聚集了各种不爱读书混日子的差生,堪比垃圾分类。

  垃圾们除了学习狗屁不通,其他什么事都干。

  因为整体素质过低,基本没人读得进去书,上课不是睡觉打牌就是吃零食公然开小差,严重的还能当场和老师顶嘴乃至于动手,并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但凡有谁心血来潮稍微认真学了,即便考试只拿及格分以上的成绩,毫不例外都会被当成神经病嘲讽笑话。

  校内校外打架斗殴是常事,男女生爱拉帮结派,看谁不顺眼便叫嚣着要收拾人家一顿,在霸凌暴力中获取成就与乐趣。

  各种不良风气的环境作用下,养成了畸形扭曲的价值观,进而导致失却共情与同理心,越发变本加厉伤害诋毁他人。

  九年义务教育也没法让他们学会对人尊重,保持基本的善意。

  前途是虚无的镜花水月,更是看不到尽头的混乱无措。大多数人与青春希望这些美好字眼扯不上半毛钱关系,顶多是未来社会上的渣滓败类,郊区那些青少年看守所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所有人都烂的彻底,甚至分不清谁比谁更烂。

  女生听了扭头想再骂几句,余光不经意瞅见某个闷不吭声的身影。

  相比其他人故作夸张的嬉皮笑脸表情,男生显得平淡许多,深黑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混在男生中间,矮其他人不止大半截儿,看着比同年级女生高不了多少。均码的校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过长的袖子直接包住了整双手。

  只能将袖子卷上去,露出清瘦的胳膊,才显得不那么别扭。

  身边的基本人手一根烟,只有他捏了根百奇饼干棒,抽烟一样咬在嘴里慢慢吃着。一根吃完后,又从身旁拿着饼干盒的男生手里再抽一根,继续将饼干棒叼在嘴里。

  “没了。”吃到最后,他才说道,声音很低,被周围的吵闹给淹没。

  “啊?吃完了?等等啊。”站他旁边的男生很快注意到,吐掉嘴里的烟,将空了饼干盒随手往地上丢,再一脚踹远,从校服兜里掏出盒新的。

  男生三下五除二拆开绿色的外包装,晃了晃饼干棒盒子,郑重其事递过去给他,动作跟敬烟没什么区别。

  这回是抹茶口味。

  完事男生一边举着饼干盒,一边继续嘴里不干不净和人开玩笑吐垃圾话,总之是两头不耽误。

  楼道里的灯不怎么亮,照得一张脸是人是鬼分不清,唯独他不受任何影响,全身上下露出皮肤的地方依旧白得十分扎眼。

  女生恍惚一瞬,不知是想到什么,皱着眉,懒得继续和男生们比谁骂得更脏,一脸不屑地昂首挺胸走了。

  男生们瞬间感到无趣,消停片刻,转移话题聊别的事。

  “我听初二的说,耗子马上要回学校了。”

  “回呗,合着现在还怕他?”

  “也不是怕。”男生带着难以形容的底气不足,“就觉得他这一回来吧,估计没那么简单,肯定得有仇报仇,没仇的想办法也要报仇。”

  “你们知道吧,王浩他认识技校的人,万一真把那帮人找来,啧。”

  “技校?打架成天拿刀砍的社会混子哥?”

  “可不就是,进派出所都他妈跟回自个家一样,听说还砍死过人。”

  “吹吧。”

  “真没吹,不信你去技校随便拉个人打听打听,就发生在他们校门口,都亲眼看到的能有假?”

  一瞬间所有人脸色凝重起来。

  安静了几秒,有人慢吞吞朝角落方向开口:“宁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上课预备铃响起,跟死神降临曲一样击打在这些怂货心口,怂货们将唯一仅有的希望全压在看着弱不禁风,打架却狠得无人能敌的某位天才身上。

  “没什么想说的。”

  “直接打,打到他看见我跪着走为止,就这么简单。”宁堔说完,绕开那些外表看着比他高比他壮却怂得快尿裤子的男生,准备回教室上课。

  所有人哑口无言你看我我看你,憋着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呼吸声重了挨揍的就是自己。

  在这破烂初中,他们不怕老师不怕家长,就怕打架不要命的。

  “技校的人你不怕啊?”有个男生终于没憋住,提高声音问。

  穿着不合身校服的人脚步没停,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赵明你要是怕,以后遇着他躲远点。”

  谢明叹了口气:“牛逼了,到现在宁堔还是叫不对我的名字。”

  “好歹他还能叫你名字,前天下午放学我见着宁堔和他打招呼,竟然问我是谁,跟不认识似的,你说宁堔是不是有那啥脸盲症啊。”替宁堔拿饼干盒的男生叫胡乐天,很是食不知味地吃着宁堔没吃完的饼干棒,一脸失落。

  “要么就是单纯的记性不好。”留锅盖头的男生开始认真分析。

  “不应该啊,宁堔成绩那么牛逼,回回考满分,老师都说他对书本知识过目不忘,记性差还能过目不忘?”

  分析来分析去,几个人才用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智商得出结论,宁堔只是懒得费工夫记他们的脸。说直白点,从头到尾也没拿他们几个当朋友,所以叫什么长什么样不重要。

  “记不住就记不住吧。”谢明看得很开,眯起眼低头看脚下,“好歹宁堔不记仇,我们以前跟着耗子那么对他,要换个人,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纷纷偏头看别处,低压情绪下,锅盖头不耐烦地问:“还去不去上网,我们班下午两节英语课,听着就他妈想睡觉。”

  “肯定去啊,机子都占好了,不去多浪费,走吧走吧翻墙出去。”

  “等会就该下雨了,用跑的。”

  上课铃响了两次,走廊外依旧有不少学生站着,直到老师对着扩音器开始一个班一个班吼,学生们才半死不活拖着步子挪进教室。

  教室里基本没人拿书,随便弄本漫画小说摆在课桌上就算完成任务,其余该干嘛干嘛。半堂课过去,老师懒得管,干脆对着PPT照本宣章地念,糊弄到下课关电脑走人,跑得比学生还积极。

  碰上个别老师心情好,直接课也不上了,放部电影就能打发,底下学生们乐得像过年。

  毕竟相较于枯燥无味听老师念经似的读PPT,看电影自然是轻松愉悦得多。

  上到老师下到学生,无一不在混日子,每天睁眼数着时间刷刷流过去。什么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要珍惜当下,为以后的人生努力奋斗诸如此类都是纯扯淡。

  对这些学生来说,参与打架斗殴,每天惹是生非都比学习重要。

  所以宁堔作为跳级读上来的学生,从转入这所破烂初中那一刻,毫不意外成了十足十的异类。

  任何环境,一旦你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灾难也会跟着如影随形。除非咬牙忍着拔掉全身的利刺,让自己完美融进去,成为其中一员。

  麻木地活下去,无所期待地随波逐流,如同行尸走肉,久而久之,自然能远离烦恼。

  宁堔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走向了更尖锐极端的那条道,随心所欲放任自我。

  虽然这样做谈不上多快乐。

  宁堔时常觉得,自己无父无母,活的跟狗一样,快乐不快乐都是次要的,对这种精神层面的追求早抛诸脑后。

  快乐幸福属于奢侈品,他要不起。

  宁堔只想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就这么个简单心愿,偏偏还总不能如意。

  楼梯口到教室这段路很短,拐个弯经过两个教室,尽头就是宁堔所在的班级。

  一路上视线密集得像筛子直勾勾对准宁堔,但凡想抬头寻找个主要目标都十分艰难,不过宁堔不抬头也能猜到那些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好奇,不可置信,再加上似有若无的畏惧,大概就这些,剩余的太复杂宁堔也看不懂。

  宁堔不爱揣摩他人的情绪想法。

  相应的,宁堔也讨厌被人揣摩,所以多数时候会藏一点,少说话少出风头将真实自我收起来,尽力避开人群,越不起眼越安全。

  揣在兜里的手无意识紧了紧,宁堔始终视线朝下,一直没去剪短的头发挡着脸,刚好挡住了走廊左右两边的目光。

  对宁堔来说,只要不去看,看不见,那就是不存在。

  自我催眠般回到教室,宁堔无视班里的人,坐在座位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翻开扉页,上面有三个潦草到亲妈都看不懂的字,宁堔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胡乐天”几个字。

  现在宁堔桌上堆着的书本全是别人东拼西凑来的,他自己原本的那些书早被撕的撕,扔的扔,估计这会已经在垃圾站被当成废品给回收了。

  老师在上头念经似的讲课,没多大会,周围趴倒一大片,效果堪比安眠药。

  而这一切平和的假象,在老师临时有事离开不到五分钟,便被打破了。

  教室后门发出“砰”的巨响,伴随着有谁骂骂咧咧,以及什么东西从地上拖拽的刺啦声。原本趴在那睡觉的学生被吓醒,个个回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始作俑者有三个,两男一女,都是宁堔班上的学生,剩余那个跟杀猪似干嚎的应该是别班的。不知道干了什么得罪人的事,也可能什么也没干,无辜被那三个抓回教室准备教训一顿。

  类似的场面时有发生,有人见怪不怪转回座位继续趴着,有的则生怕惹祸上身当没看见。

  其余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没一个人上去阻止。

  动静闹得越来越大,宁堔即便不回头,也能想象到椅子砸在身上和被人用脚踹的那种剧痛,混合着不间断的言语攻击。

  早在不久前,宁堔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类似这种暴力对待,一度让宁堔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学校。

  不能管也不想管,连学校老师领导都冷眼旁观和稀泥,自己作为学生能有什么办法。

  阻止这一次,下一次还会有更严重的场面出现,总之没完没了。

  “把她裙子扒了扔出去,妈的贱种!让人看看她是个什么骚货!”

  一声声叫骂声传入耳中,宁堔盯着翻开的书本,在同一页看了许久。

  接着是一连串的哭喊和道歉,撕心裂肺,让听到的人生生感受到什么叫从喉咙里扯出来的崩溃绝望。

  “哐当!”

  比打骂哭喊更重的响声没入所有人耳中,教室里短暂安静下来,后门举着椅子准备往被欺凌得面目全非的女生身上摔的人也停止了动作,猛地转头看向前排。

  宁堔将抖得快冒冷汗的一双手捏紧,视线掠过三个自己班上的:“三秒钟,三秒钟还不滚,我让你们爬着出去。”

  “宁堔你什么意思啊,跟他妈你有什么关系……”带头欺负人的女生脸上有点难看,扔下手里的椅子,火大地将矛头转向宁堔。

  “吵着我看书了。”宁堔顿了顿,尽力让自己语气不那么咄咄逼人,近乎平静地说,“你说有没有关系?”

  “操。”跟着女生的两个男生笑起来,看着宁堔,语调讥讽,“好学生就是不一样,装起逼来都是好学生范儿。”

  “难怪之前被王浩揍得跟狗一样,就是他妈欠揍,王浩怎么没把他弄死。”

  和女生不好动手,但对男生动手宁堔还是没什么顾忌的,所以在他们摆好表情准备大肆嘲讽时,宁堔冲到他们跟前,抡起拳头砸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伴随着尖叫,宁堔冷着脸拽住男生领口,在男生没防备的震惊表情下,毫不犹豫摁着对方脑袋使劲儿往教室紧闭的后门上撞。

  脑袋撞门的巨响过后,男生倒地上彻底不动弹,也不知道是疼懵了还是真晕了过去。

  宁堔没去管那人是死是活,扫了眼另外两个。

  女生整个人吓傻咬着唇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剩余没挨揍的男生脸色白得像纸,看鬼一样看着宁堔。

  其实宁堔的原则是不会当着整个班级学生对人动手,这种事处理好能让其他学生对自己产生忌惮,处理不好,麻烦会源源不断找上门。

  见吓唬作用生效了,宁堔没动另外两个,转而回到座位,被推倒的课桌已经被前后左右的学生摆好。

  宁堔坐下继续复习没看完的课本内容。

  耳边是窃窃私语的讨论声,除此之外没再响起任何更大的动静,直到老师重新返回教室,所有人早已摆出上课状态,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宁堔低眸搓了搓仍在不断冒冷汗的手心,举起了手。

  “宁堔你有什么问题?”

  “上厕所。”

  从后门出教室走了没几步,宁堔脚步立马加快,几乎是飞奔着跑进了男厕,走进唯一有坐便式马桶的隔间,将厕所门给上了锁。

  上课时间,厕所没其他人。

  坐在马桶盖上,宁堔看着不住发抖的手,嘴唇也跟着发麻发苦,全身供氧不足头晕目眩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还在上初中没接触过任何心理治疗的宁堔,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初期,只是觉得什么地方越来越不对劲,找不出源头的恐惧焦虑,让宁堔一度陷入自我厌恶。

  如果成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彻底完蛋了,到时候又有谁愿意接近自己?宁堔感到有些茫然。

  直到有人进来,宁堔才吐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准备离开厕所。

  随便吧,宁堔想,他现在连死都不怕,疯不疯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