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前几个小时。

  “老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总助彭莉莉绷着一副训练有素的严肃脸走进来,“股东们都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叶秋梦拖着疲惫的神色看过去,平平淡淡一点头:“好,我马上过来。”

  整个会议流程进行的很快,不到两个小时便结束了,毕竟早在几个月前,公司特意聘请专业律师和破产管理员成立清算组,开始做破产清算前的准备。连日来光是银行及小资产债权人会议不知道开了多少回,直到法院那边的破产清算申请立案审查通过,叶秋梦才有种一切终于到头的解脱感。

  好似行将就木的病人,在生命垂危时吊着最后一口气,等这口气咽了,摇摇欲坠的心才算安然落下,无论事情演变成什么样的糟糕局面,都是在可预料范围之内的。

  年前公司就因为种种变故,导致产品滞销,投资商大批量撤出市场。公司资金链断裂,周转不出多余的现金流给供应商继续供货,无法维持基本的公司运作,使经营严重受阻,遭到了各方合作商因收不到货款而联名起诉。在市场竞争下,终于支撑不住财务压力,如今欠下巨额银行债务而不得不以宣告破产来将损失削减到最低。

  “相关的资产负债表以及后续的清算方案将会以邮件形式发送到诸位手中,届时烦请各位股东们详阅,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一核对更正。”话说到这,叶秋梦停了停,“公司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作为公司的执行董事以及主要法人代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感谢诸位股东几年来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以及对我个人的信任。”

  “哪里哪里,叶总为公司付出诸多心血,你的辛苦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是啊,当初若不是叶总,公司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净利润达到同期企业的三倍,而现在公司遭遇了困难,相比我们,叶总您的个人损失才是……”

  一番东拉西扯,股东们直觉冠冕堂皇的话说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纷纷开始唉声叹气。

  叶秋梦勉强挤出笑容,她作为公司主要法人以及最大的股份占有者,当初为了拉到新的融资以解决公司遇到的一系列财务问题,动用了个人包括银行存款以及房屋产权等固定资产做了公司的连带担保。

  这次公司破产对叶秋梦的损失几乎是毁灭性的,不光现有的资产将会被拿去拍卖变现,以供清偿对外债务,未来至少五到十年内都得为此付出长久的艰难打拼。

  而股东们仅需要承担以出资额为限的部分债务责任,对于公司亏损的营运资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生意场上这种稍不注意,就满盘皆输的案例比比皆是,因创业失败而负债累累到走投无路的人数不胜数。叶秋梦很清楚自己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早些年她经历过一次,现在不过是重复当初的老路而已。

  只是叶秋梦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待股东们依次离开散会后,叶秋梦独自在没有员工的写字楼里,托腮望着五十层楼高外的晴朗天空,有种全身脱力的困乏感。

  半个多月来,为公司破产这一堆烂摊子事,叶秋梦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生理机能上,几乎都遭到了严重透支。

  堪堪吊着一口气,稍有不慎,可能就得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和这即将被终止营业资格的公司一样,同时分崩离析。

  背靠总裁办公室椅背上闭眼没多久,叶秋梦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到下午两点。今天周五是宁堔回家的日子,她得准备准备,赶在六点开车到附中接宁堔放学。

  早在一周前,叶秋梦辞退了司机老何以及负责家政的陈姨。公司破产,她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继续支付这些额外花销了。

  叶秋梦现在还能回想起陈姨当天的表情,从震惊到无奈,最后很是不放心地问:“那以后谁来照顾宁堔,他知道家里这些情况吗?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心思原本就敏感,万一接受不了……”

  “不至于,虽说公司破了产,日子不如从前宽裕,但供宁堔上学吃住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何况宁堔向来懂事,即使知道了也肯定能理解。”叶秋梦反过来安慰陈姨道。

  叶秋梦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当初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五百强企业担任行政部助理,因工作能力突出,转正当月就升到了总监秘书。如果不是后来叶家出了事,叶秋梦得挣钱还父母的债,也不用顶着压力和风险走上孤身创业这条路。

  而今风水轮流转,从公司越做越大到如今面临倒闭,事情似乎再次回到了原有的起点。

  “要不这样,我就不收钱,继续留下来干活,我是真不放心,这么大个家要是没人……”陈姨犹豫片刻,一咬牙说道。

  叶秋梦笑起来,努力维持语调里的平和:“陈姨谢谢你,但真的不用了,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上上下下也有很多要用到钱的地方。再怎么说,我绝对不能心安理得让你白干活不拿工资,往后你有时间常来看看我和宁堔就很好了。”

  陈姨叹了口气:“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听着陈姨略带惋惜的念叨,叶秋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脑子有些放空。

  是啊,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她也常在夜深人静时产生这样的疑问。

  唯一能解释的,似乎只剩下“造化弄人,世事难料”这几个字。

  万分庆幸的是,当初没有将住的这栋别墅抵押给银行,至少还剩个睡觉吃饭的家,能暂时瞒着宁堔走一步是一步。

  虽说让宁堔知道真相是迟早的事,但总要有个过程,叶秋梦并不想宁堔因此产生什么心理负担,至少得让宁堔先读完高中。

  从公司开车回到家,叶秋梦发现房子太大,没了陈姨,几天时间不到,楼上楼下显得一片狼藉。

  于是顶着连日睡眠不足的头晕脑胀,准备先简单收拾下,以免宁堔放学回来发现什么异常。

  花了近一个小时将楼下客厅起居室收拾完,勉强看着像点样后,叶秋梦去往二楼,想着给宁堔房间也打扫一下。

  结果叶秋梦实在没什么正经做家务的经验,平时管理几百号员工面对公司的琐碎事务从容不迫的人,干起活来笨手笨脚活像残障人士。先是碰翻书桌上的摆件,又因为没注意脚下,踢倒了旁边的落地灯,单是简单的铺床叠被,都让叶秋梦折腾得面目全非。

  房间比刚才看起来不光没变干净整洁,简直是越忙活越一片凌乱不堪,跟遭贼似的,

  叶秋梦捏着连水都没完全拧干的抹布,心想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慢慢扶起落地灯的同时,叶秋梦干脆顺势半蹲半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疲累地掐了下眉心。

  打扫完二楼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叶秋梦匆忙准备出发去学校接宁堔,甚至还考虑到了先打了个电话。

  直到手机里传来宁堔明显心情不错的说话声,叶秋梦才欲言又止地咽下了心底那点对未来日子的彷徨无力,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应着电话那头的宁堔。

  当宁堔提出让她去学校看自己的小提琴演奏时,叶秋梦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这让她感受到了和宁堔关系的更进一步,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尽快开车赶到附中去看演奏。

  谁知事情发展并不顺利,将车从车库开出别墅不到一百米,叶秋梦双手紧握方向盘,突然感觉有一瞬的耳鸣难受,跟患了重感冒似的疲惫席卷全身。

  靠着车座缓了几分钟,叶秋梦勉强撑着筋疲力竭,重新发动引擎继续朝着宁堔学校赶去。边开车还边自嘲地想,她才三十来岁,熬了不到一个月,怎么精力不济得像个老头老太太似的。

  一路上经过几个红绿灯,盯着跳动的倒数数字,有那么几秒时间,叶秋梦感觉眼前晃过白花花的车灯光,让她有些分辨不出前方到底是该直行还是打转向灯。

  意外总是来得迅猛突然,等叶秋梦终于看清车窗外的灯实际是某辆中型货车的尾灯后,汽车喇叭以及轮胎急刹车划破地面的剧烈声响中,她全身如同散架般被驾驶座上的安全气囊挤压得喘不上气,嘴里的血腥味浓重得让叶秋梦怀疑是不是身体里的脏器已经被挤碎了。

  否则她怎么会伴随着剧烈抽搐,大口大口往外吐血,以至于脖子到胸口全部被浸染得鲜红一片,远远看去像是被割断了颈动脉。

  精心烫染打理过的卷发也被黏腻的鲜血糊成一团,缠绕在脖子脸上以及嘴角,形容狼狈混乱,瞳孔骤然紧缩下越来越对不准焦距,目光僵直四肢痉挛抖动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

  奔驰车整个车头被撞击得变了形,赶来的交警救护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车门给撬开,将人用担架抬上救护车进行急救。

  直到失去意识彻底不省人事前,叶秋梦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要是赶不上看宁堔的演奏,宁堔会不会不高兴?难得宁堔主动开口提出来,她竟然把事情搞砸成这样。

  耳边是刺耳的杂音,恍惚间叶秋梦的脑子里再度浮现出一个身影,等了这么久,她还是没能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

  救护车上的护士透过氧气罩,仔细辨认叶秋梦嘴里半开半合,缓慢传出的虚弱音调,女人似乎在不断叫着谁的名字:

  宁景洪。

  —

  最终倪棠决定亲自开车送宁堔到医院,出这么大的事,她不放心让两个未成年学生去处理,再者她也想了解下叶秋梦在医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坐在倪棠的红色甲壳虫后座,宁堔脸冲着车窗外,目光游离不定,城市的夜景混着路灯明暗交接的斑驳色彩飞快朝后延伸,一帧一帧撞进镜框后的眸内。

  宁堔说不清当下是什么心情,恍惚觉得应该产生点类似慌乱恐惧或是担忧之类的情绪,但这些都没有,心底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压着那些情感冲动,让宁堔超出寻常的冷静清醒。

  对方是和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养母,宁堔踏入这个家的大门那天起,就没再受过任何委屈。从一日三餐到衣食住行,叶秋梦对他的关心照顾无微不至到外人看了,都会产生宁堔和叶秋梦是不是真沾了点血缘关系的疑惑。

  如今叶秋梦出了严重的交通意外,生死未卜,宁堔觉得自己这种情感反应,简直像个没有心的冷血动物。

  但他毫无办法,即便假装难过也假装不出来。

  生活带给他的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产生,宁堔已经习惯并且麻木了,甚至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就像当年他妈林淑,也是突然有一天被送到医院抢救,之后人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宁堔揣在校服兜里的手悄无声息捏紧又松开,全身的脱力感让他四肢有些轻飘飘的。

  没一会掌心传来温温的触觉,宁堔才眼睫一沉,转而侧了侧头。

  沈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这边靠拢,拿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光打在那张无论什么环境,都丝毫影响不了颜值的脸上,沈默乌黑的眼眸正带着询问和不放心看着宁堔。

  宁堔眼皮跳了跳,试着将嘴角往上挑,却没能成功,虽然感觉不到伤心难过,但他这会也实在笑不出来。

  如同没有情感的木头人,只会直愣愣地冲沈默望着。

  并不宽敞的轿车内,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快半分钟,因为顾忌前座专心开车的班主任倪棠,谁也没开口说话。

  沈默依旧穿着蓝白校服,十几岁男生独有的干净面容看不出迟疑恍惚,直白热忱得像是酷暑天的烈日,稍有不慎就会被灼成一摊灰烬。

  好似无声地告诉宁堔,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在旁边。

  宁堔低头深吸了口气,反手握紧沈默,胳膊往旁边不动声色贴过去,而沈默也恰恰将腿移向宁堔,两个人长手长腿非常不好伸展,索性就这么彼此紧挨着一声不吭十指交握。

  等红灯的当口,倪棠将车窗开了仅够一只手臂伸出去的空隙,从驾驶座座椅下熟练地拿过烟盒,顺带摸出打火机。

  “咔嚓”火光跳动过后,这位人民教师才想起车里还坐着自己的学生,于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问了一句:“我抽根烟你们不介意吧?”

  说完倪棠不等后座的两个人表态,吐出一口烟圈,拿烟的手伸向窗外,另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紧盯前方汽车的尾灯。

  用行动告诉后座的宁堔和沈默,她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沈默脱口道:“您这烟瘾一点不比秦老师小。”

  秦老师是教三班语文的,号称最高纪录一天两包烟,比吃饭还按时按量,名言是饭可以不吃但烟不能不抽,劝人戒烟有如灭人欲,是天理不容的。

  倪棠咬着烟蒂,注意左右人行道和车辆,在绿灯亮起的后一秒将车开了出去:“还成吧,你们这些熊孩子要是能少惹点事,让我省省心,我或许就能戒了。”

  这种一听就是忽悠傻子的话,让沈默一时想不出梗回怼,干脆用胳膊撑着车窗,另外握着宁堔的那只手始终没松开,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揉捏着,以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安抚宁堔

  宁堔背靠着车座,始终沉着目光望着车窗外,即便倪棠有意挑起话头想活跃气氛,宁堔却像听不见似的,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不知道是晕车还是夜晚气温太低,随着目的地临近,宁堔变得心不在焉,指尖开始无意识轻微收紧,但他脸上却是平静的。

  中途沈默校服兜里的手机传出连续不断的震动声,打开一看,是宋羽扬发来的微信消息,问沈默去哪了,说在大礼堂转悠半天没见着他和宁堔。

  不到一分钟又收到了宋羽扬发来的几条视频,视频拍的都是他和宁堔上台演出的画面,穿着校服的两个人被舞台聚光灯环绕,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少年人肆意张扬的美好画面。

  表演到尾声,只剩下宁堔个人小提琴的独奏,悠扬流畅的琴音,戴眼镜的少年浑身上下像是有无数的星光在跳跃,坐在钢琴前的沈默也没能将那份耀眼给完全掩盖过去。

  视频结束前的几秒,有声音激动地问:“拉小提琴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演奏得好棒啊,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微信上宋羽扬还告诉沈默,运动会闭幕式演出,他和宁堔的合奏表演拿了全年级第一,下周升旗仪式上估计得当着全校的面上台领奖。

  盯着手机消息看了好半会,沈默才想起打字回复:今晚不回学校了,有点事。

  “到了。”驾驶座传来倪棠不咸不淡的语调,打破车内短暂的沉寂。

  沈默闻言抬头,入目是颇具风格的白色建筑,标志性的红十字架即便在夜晚,也看得一清二楚。红十字下面则是“第一人民医院”几个大字,被灯光映照得十分醒目,莫名给人一种与外界的纷繁热闹割裂开,且看不见尽头的强烈不适感。

  那股异样的不适,让宁堔情绪上终于有了变化,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医院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