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地板上, 砰然震出一声巨响。
这一突兀的插入,别扭地显示出她的存在感。父亲和继母的商谈霎时中断,齐齐回头望她。绘羽站在角落, 直愣愣地瑟缩了一下。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灰败成一抹石灰,几乎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
手机在地板上滚出好一节距离。
“……绘羽?绘羽?”
“你还好吗……”
失焦的目光涣散开。迷茫, 惘然,像是丢了魂, 有人唤她好几声也听不见。
“绘羽, 你的手机掉地上了,”继母好心蹲下身, “我帮你捡……”
“不用了!”
骤然抬高的尖利声量, 着实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放低声音,说话语无伦次, “抱歉玉子姨, 我有点……刚才吓到您了对不起……不用麻烦您。”
绘羽惊慌失措地赶在她动作前捡起手机。她一直垂着头,不敢和继母对视一眼。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克制不住地畏惧着一些事情。畏惧什么呢?脑子里还是混乱的, 牛皮纸糊了厚厚几层一样发晕, 完全没有清晰的指向。
“爸爸,我……我今天晚上不想吃饭。我有点不太舒服,想先回房间休息。”
绘羽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缓步上楼。踩在梯级间的脚步发虚, 有些打飘。
握在掌心的手机又开始在振动, 夺命追魂一般,穷追不舍地紧逼着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她恼恨地咬住下唇, 紧握扶手的指尖恨不得要狠狠挖出一个洞。
“绘羽,要不要我们给你留一些……”
继母朝着楼梯的方向仰头,被父亲轻轻拉住,摇头暗示她现在不要多说话。
“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吧,”父亲叹息着关掉电视,“出了这种事,她心里应该挺难受的,我们先别打扰她。”
“哎,”继母亦跟着惋惜,“你说我们家的姑娘,感情路怎么全都这么坎坷。姐姐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真不知道是犯了哪位神仙的冲……”
“行了行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痛心疾首地揉了揉鼻梁,“当务之急是先让绘羽别受太大影响,还有,等会清一下我们和鹰司家的业务来往。其他的事,留着以后再说吧。”
·
绘羽回到卧室房间,关上房门。她粗暴地把门锁使劲转上几圈,直到锁芯快被她掰断,完全无法挪动半分才肯罢手。
她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半晌,后背抵靠住门,双脚发软似地滑坐在地上。
眼前来来回回只有几个字。
怎么办,怎么办……她到底要该做什么,她到底还能够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手机的振动仍然没有停止。绘羽把它紧紧捂在领口。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她希望能忽视掉这一切,就像她以前忽视掉中原中也对她所做的,那些看似奇怪,实则每一步都目的极强的举动。
——“你以后万一真碰见他了,打声招呼就行,不用多说任何话。”
忽然,她开始没来由地后悔,悔恨没把继母的劝诫放在心上,把这些话全都当成了耳旁风。她居然不自量力地,始终认为她和中原中也没有利益牵扯,他不会对付她。太可笑了。
要是……要是她当初能在他路边搭讪的时候,摆出一副“你是谁啊别来碰我”的高冷臭脸,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情,就不会费劲心力地要和他周旋?
所以,她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一个人。
绘羽深缓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将手机屏幕移到自己眼前。
方才犹豫的间隙,中原中也又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一条一条言简意赅,比正中红心的箭矢更为锋利疼痛,削尖的箭头直往她最脆弱的心上戳。
“已读不回吗?”
“绘羽是不是还没有来得及看?”
“那没关系,我挑重要的发给你看看就是了,其他的没必要关注。”
紧随而来一段视频。正是刚才电视上播放的那一段。绘羽立即滚动跳过。足够了,她不想点开再听第二遍。
“这个人,是你未婚夫的秘书。”
“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知道他被逮捕意味着什么,应该不需要我再多说。”
按在键盘上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她使劲抻长手指,强迫自己不要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就像食物链下层面对自己的天敌,绝不能露出半点软肋,否则,必死无疑。
发送的话是大相径庭的冷淡和漠然。
她只回了一个字。
——“哦。”
对面并不因为她的失礼而感到恼怒。
“今天晚上的订婚宴没有去成吧?”
绘羽竟然能够从短短几个普通印刷体中,读出他的嘲弄和愉悦。
一点逆反心不甘地从黑深处翻腾上来。
发送的话继续保持冷淡和漠然。
“我去没去成,似乎和您中原干部没有什么关系吧?”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对方直言不讳,“既然没有去成,那你是不是可以从东京提前回来?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横滨?”
——“绘羽,我想早点见到你。”
缱绻晦暗的意味,悉数凝进了这句简短的言辞中。
·
回横滨……
不!她不能回去!
那里有无尽的深渊,正张开血盆大口在等着她往下跳。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绝对没有再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一瞬间,她迅速从聊天界面切到航空订票界面。时间调到明天的日期,地点调到外祖父老家——比利时。机票信息疯狂在她指尖下移动,绘羽发疯般一条接一条查阅能够订票的航班。
0点余票没有了……
1点也没有了……
2点也没有了……
3点、4点、5点……
没有尽头的灰色按钮,一点一点加码,将阴翳密不透风地压迫她在心头。
横滨,东京,甚至国内,她都不能再待下去。鹰司俊介被中原中也收拾了,下一个必然就要轮到她。
她要趁还留有空窗的时间,立刻从国内逃走,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只要不在中原中也眼皮底下晃,他日常这么忙,一定会逐渐忘记她。
一年不够,那就三年。
三年不够,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她可以终生不再踏足这片领土。她就不信,难道中原中也还能记她一辈子吗?
对了对了,还有学校那边的事情……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就拜托父亲同校长说一下吧。什么交接问题,什么不负责任,管它的,她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
打开卧室门锁,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父亲的书房,径直推开书房门。
“这个橡胶制备去寻找其他替代吧……”
“我记得森会社有类似的业务……”
“嗯,可以,过几天我去谈谈……”
绘羽不合时宜地闯进他们的谈话。
“爸爸,我有……”
父亲和继母同时从墙上挂着的地图转头,疑惑地望向她。
“怎么了,绘羽?”
“有什么事情想要和我说吗?”
绘羽越过他们的视线,抬眼瞧见那幅地图中画圈的区域。
“横滨”、“森会社”……打眼的标记扎进眼底。刹那间,脑后像是一记受到闷棍重击,眩晕,窒息,眼前一片花。明明没有吃晚饭,胃部饱胀的恶心感却在猝然攻击食管。
她认识到一个冷酷到近乎残忍的事实。
——没办法了,没办法的。
她逃不掉的。刚才的那一点打算,竟都是令人发笑的妄想。
她走得倒是轻松,留下的父亲哥哥和继母怎么办?全家人要给她一个人解决烂摊子吗?她在国外是逍遥快活,难道要家人在国内焦头烂额地面对那些,那些因她而起的明枪暗箭?
一群卑劣的黑.手.党。
难道还要指望他们温良恭俭让吗?
绘羽颤栗着,压下晦涩发抖的声音。
“……没什么事,爸爸,”她努力地装作神色正常,“您和玉子姨好像有事情在忙,我就先不打扰您们了,您们慢聊。”
她拉上房门,迅速反身远离书房,生怕后退晚了一些,当即会被父亲看出破绽。
客厅里没有人,顶灯还大亮。她拾级下了楼梯,走到高阔亮堂的地方,反反复复地绕圈徘徊。她根本无法令自身安静下来。脚底像是踩着刺,每踏一步,痛和痒毒蛇一样往心里钻。
肩头被一只手温柔地拍了两下。
绘羽顿住脚步,讶然回望:“爸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玉子姨说你脸色不是太好,让我下来看看,”父亲愁眉不展地握住她的肩,“绘羽,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绘羽吞吐犹疑,“我……”
有什么事情要和父亲说吗?
她好像有许多事情想同他讲,就像无助的雏鸟迫切想躲藏到父母的羽翼下;但身为花山院的一员,她又不能同他讲。父亲已然焦头烂额,她怎么能又为他添一桩烦心事。
她绞动着手指,从数条罗列出的事项中,选择出了当下最想知道,又较为温和,不会直白到刺激父亲的话题。
“爸爸,您能告诉我,我们家和森会社到底合作到什么程度了吗?”
父亲困惑皱眉:“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绘羽不慌不乱地搬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是今天鹰司家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其中的一些事务,分散到其他合作方,鸡蛋不要只局限于某一个篮子。”
“绘羽,这些事情自然有我们操心,你可以不用过于……”
“不,爸爸,”她生硬地截住话头,“您今天必须跟我讲。”
执拗倔强的神情,丝毫不让步的态度。他知道女儿的脾性,凡是决定了的,就算天照大神降临都无法劝导。总是他习惯性让步,这次也一样。
他捂着额头无奈地揉搓两下,“好吧,你也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也确实该有知情权。”
他按照时间、地点、资金投入程度的轻重顺序,一五一十地给她描述了大概的轮廓。绘羽越听越惊魂动魄。这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呈现出的就已是盘根错杂的关系。
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
——“哦对了,还有你哥哥几天后会去东南亚那边进行为期半年的考察,其间的安保工作,也是森会社那边负责。”
“毕竟他们曾经的性质……确实也能更好地震慑当地各种势力。”
……
耳畔轰鸣一声。
绘羽彻底炸了。眩晕和窒息再一次袭击她。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这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她当然明白得很。由此,心里无法遏制地暗暗咒骂了一声。
——这是命都给人捏在手里了。
中原中也,他真的一步步谋划得好准,盘算得好狠。
沙发靠背的皮面,在她汗湿的手底下紧皱成一团。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答案,将她此前的决策修正到另一个轨迹。甩手逃跑并不能解决问题,她自己惹下的后果,就该她一力承担。
这个家里的成员,每一个都在为家族做出自己的牺牲。现在轮到她了,她怎么有脸,怎么有理由临阵脱逃?
绘羽随意找了些借口打发走父亲,重新调出中原中也的信息界面。
吸气,吐气。她焦躁不安地蹭着脚踝。
在晾了对方将近半个小时后,她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答案。一个无法宣之于口,彼此却心领神会的暗喻。
“明天吧,”她写道,“明天上午我就会回来。”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直接来个痛快,何必经受等待的折磨。
“嗯,好。”
中原中也不作任何间隔地回复。
“那就麻烦你明天帮我买一本书吧。”
“然后,把这本书带给我。”
——首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明天晚上9点。”
——接着,一个暧昧难言的时间。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最后,是耐人寻味的地点。
然而,她还能回答什么呢?
“好,我会的。”
除了一句话作结,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