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冰天雪地, 常年不化的千年冻土。屋内有温暖的壁炉,火舌撩过木柴发出零星的“哔咔”声。
躺在床上的娜塔莎看起来睡得不是很安稳。洁白的被子包裹住脸颊,衬得那张精致的小脸看起来更小巧了。被子下的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手无意识地捏着被角, 让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驱逐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气。
壁炉里,木柴烧断砸下的一声闷响叫醒了这个沉睡的姑娘。
柔和的橙色暖光并不刺眼, 屋里传来松树特有的松香味。
娜塔莎慢慢睁开眼睛, 鸦羽般的长睫毛颤了颤,睁开了一半的眼帘。
每次醒来, 她都需要花几秒钟时间收拾大脑里快速奔涌过的海量信息。
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 她也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娜塔洛奇卡,睡得还好吗?”
那是一个有些低沉的声线, 但声音的主人却似乎很温和。
娜塔莎动了动头看到了他。她的床边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手上拿着书,翘着一边的腿将书抵在膝头上, 靠着旁边暖人而不刺眼的光芒阅读书上的文字。
视线上移——他的背有些驼,身形瘦削,在烧着柴火的房间里还穿着略厚实的毛衣——大概是有贫血一样的毛病, 而且身体不太好。
娜塔莎在他的脸上停了片刻。
黑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 如同倒模一样复制出的一模一样的眉眼。只看上半张脸,他和她是完全一样的,而下半张脸的线条则略有不同,因为少年不管怎么说都毕竟是男性。
紫葡萄一样的两双眼眸对视在一起, 没人收回视线。少年的嘴角噙着笑意,少女的下半张脸被被子挡住。
娜塔莎张了张嘴, 曾经挂在嘴边的称呼她却一时叫不出来,最后吐露出来的名字却是:“……费多卡。①”
娜塔莎盯着他,眨了下眼睛,迟疑着又喊了一遍:“——你是费多卡?”
陀思妥耶夫斯基放下膝头上的书随手放到床头柜上,伸手碰了碰娜塔莎的额头,然后把被子拉下去些把她的脸整个露出来:“娜塔洛奇卡,不要用被子挡住鼻子。”
娜塔莎定定地看着他。
[“小娜塔洛奇卡,不要把脸埋在被子里,鼻子要露出来哦。”在一模一样的背景中,七岁的费奥多尔站在亮光铺满了的窗户前笑吟吟地低头看向赖床她。]
她没有阻拦费奥多尔的动作,垂眸,像是思索了什么,然后她抬头,又与他对视。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轻飘飘地决定去看十多年未见的费奥多尔,而现在她忽然有了一种脚踏实地感觉——她要去见的是费奥多尔……是她的哥哥。
“费多卡……”她像是只会喊这个名字了,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热乎乎的手,握住费奥多尔拉被子的手。
“你的手,好凉。”踯躅良久,她竟然说出的是这句话。
费奥多尔好笑地弯了弯眼睛,“是娜塔洛奇卡的手太热了。”
他回握住娜塔莎的手,歪了歪头:“娜塔洛奇卡睡得还好吗?喜欢这里吗?”
“嗯。”娜塔莎说话的时候仍然直直盯着费奥多尔,她没有因为他的问话就下意识东张西望周围的环境——因为她在睁眼的一瞬间就观察完这里的环境了。
“这是我们小时候在明珠公馆里一起住的房间的样子吧。”娜塔莎慢慢道。
“嗯。”这次回答的是费奥多尔。和娜塔莎清澈的紫葡萄眼眸不同,他的眼睛暗呦呦的,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模样。他时常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他更显得高深莫测、满肚诡计。
虽然像是同一个模具复刻出来程度的相似,但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能清楚分辨出来谁是谁。
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深不可测的紫眼睛,在另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却变得不那么诡谲难辨。
他似乎也在努力敞开胸怀对待她,这是十多年都未曾做过的事,比他人生的一半还长的时间,即使是多智如他也显得有些生疏。
娜塔莎对着他眨了下眼睛,蓦地笑了:“——费多卡,我来找你了。”
“嗯。”
“我在横滨等了你好久。”
“辛苦了。”
“你知道我来了,为什么躲了这么久?”娜塔莎抱怨道。
费奥多尔不接黑锅:“娜塔洛奇卡才是吧——当年我们的约定是一辈子不再见,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骗子。”娜塔莎笑着骂他。她笑得更大了些,大声说,“因为学校毕业就要去旅行,所以我就来看你了!”
“我出门前做了报备,所以克格勃开始关注你的情报了!”
“唔……”费奥多尔露出了头疼的表情。身为情报贩子以及幕后黑手的魔人先生是非常不希望被有关当局关注的。
娜塔莎露出恶作剧成功般的开心,嗤嗤笑了起来。
看着笑得很大声的娜塔莎,费奥多尔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还是任性的‘娜塔洛奇卡’啊。”
那是家人们对娜塔莎满含爱意的谑称。因为是生长在阳光下的孩子,作为幼女又有家里所有人的宠爱,娜塔莎就是大家喜爱并深深宠爱的“任性的娜塔洛奇卡”。
但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娜塔莎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双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一瞬间面无表情。
费奥多尔没有对她的情绪剧变吓到,他无辜地反问:“要起床吗,亲爱的娜塔洛奇卡,我给你准备了早餐。”
娜塔莎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嗯。”
娜塔莎起床洗漱,没人再对刚才的插曲说什么。
娜塔莎是精神方面和常人不一样,将刚才的事抛在脑后。而费奥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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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libiac。”娜塔莎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费奥多尔,后者微笑着回望她。
她坐下来,看了一眼左手边的茶杯,里面是绿茶,旁边有白糖。Coulibiac是一种用薄馅饼皮包裹着丰富馅料的传统俄罗斯馅饼,在娜塔莎面前的Coulibiac应该是有鱼肉、熏肉、洋白菜、土豆和鸡蛋。Coulibiac旁边是白吐司、果酱,在往旁边看,水果有新鲜的草莓、蓝莓,汤饮有红菜汤和卷心菜汤,还有咸牛肉、干鹿肉、腌黄瓜、柠檬、肉冻等等。
非常丰富的餐品,作为早餐来说。
但作为曾经是大公的罗斯托夫家,作为这个国家的寡头之一,这样的餐数非常正常。
“……”娜塔莎见到曾经他们家餐桌上的菜肴,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这是你做的?”娜塔莎垂眸,视线正对着Coulibiac。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一同入座。
他注视着娜塔莎,看她没说话,沉默地拿起刀叉,忽然又突兀地将手里的叉子扔到盘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娜塔莎闭目皱眉,用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郁燥的神色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她深呼吸几下,胸膛上下剧烈起伏,脸上泛起一丝红色。
她皱着眉睁开眼睛,重新拿起刀叉,将馅饼切开,手拿起一边,咬下一角轻尝。
……娜塔莎
费奥多尔收回视线,没人知道他心里划过了怎样的念头。
他没着急吃,语气轻缓地问:“怎么样?”
“不太一样。”
娜塔莎嚼着馅饼说道。
罗斯托夫这个曾经的贵族家庭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在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说话。
费奥多尔眼角轻颤一下:“是吗,可能是离开太久了,我都忘了母亲做的味道了。”
是的,这是按照他们共同的母亲塔莉娅·罗斯托娃的手法尝试复刻的Coulibiac馅饼。罗斯托夫家族有许多不外传的秘密菜谱,但塔莉娅·罗斯托娃女大公曾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料理就是Coulibiac馅饼。不过像是作为平衡一样,她做的Coulibiac远超常人的美味。
听了这话娜塔莎觑了他一眼,嗤笑他:“骗子。”
她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的头脑这么好。不过才十几年,哪里就能忘了。”
“你觉得是哪里不一样?”费奥多尔没有被拆穿的局促,他没有回答娜塔莎的话,反而抛回一个问题。
娜塔莎垂眸看着馅饼里的馅料,没有看他。
“……哪里都不一样。”她淡淡道。
可能是盐撒得少了一点,蔬菜放得多了一点,烤馅饼的火候长了一点,鱼肉切得大小不一样……每一处一点点的差别综合起来就几乎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馅饼。
娜塔莎的话音落下,餐桌上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娜塔莎没有理睬餐桌上微妙的气氛,她平静地细数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我不要绿茶,要伏特加……我都回俄罗斯了,我要很多很多伏特加。我不喜欢红菜汤,所有酸口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肉冻我要吃Kholodets。”
“我讨厌Vinegret,闻一下都不喜欢。”
“……总之我可以不吃饭,但我必须要伏特加。”
费奥多尔平静地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的微笑不变,语气温和地说:“——不可以哦,娜塔莎。”
“早餐不可以喝酒。”
回应他的是娜塔莎面无表情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