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人流终于被疏散,广播里播报着恢复的航班信息。

  阳光已经升起,两人坐在候机室里,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像是塞着被强行挤压成一团的尴尬。

  这是燕图南第十二次道歉了。

  郁白初第十二次说:“真的没关系,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真的。”

  两个人忽然变得很客气,很陌生。

  他们一个表白到中途因为对方的连夜逃离误以为被拒绝而急速刹车生怕被抛弃,一个觉得对方只是开了个小玩笑结果就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误以为自己生了气而吓得疯狂道歉。

  总之,两个人现在都愧疚的要死。

  不过燕图南的愧疚明显更多点,因为事情是他主动挑起来的,而且后面还导致了更加冒犯的行为发生。

  他怀疑如果郁白初知道了他的心思,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他不敢再靠近半分。

  所以,他没有坐在郁白初身边,他空出了个自以为礼貌与尊敬的位置。

  “我就说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来,连个助理都不带,出了事怎么办?上次换角的事情,傅临的粉丝到现在还恨着你呢,碰上了怎么办?”琳姐的声音忽然出现。

  郁白初抬头,看见她带着橙子走了过来,两道冷眉挑起,眼神气愤又无奈。

  琳姐看见清郁白初的表情后,愣了下,说:“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郁白初立即道:“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琳姐的目光转到沉默着起身的燕图南身上,又转回郁白初身上,就那么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轻轻挑眉,一语中的地开了个玩笑:“你俩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怎么一副尴尬到准备随时扛着飞机逃离地球的架势?”

  “……”

  “……”

  谁都没有笑,笑不出来。

  “出来的时候忘了跟我弟弟说,他就追过来了。”郁白初走到燕图南面前,抬手捧起他的脸,像往常那样温柔地蹭蹭他的脸颊,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走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拍完戏就回来,你好好读书,好不好?下个月我去看你。”

  燕图南垂着眼睛,很乖巧,很温顺,没有半点刚开始从别墅里追出来的疯狂,轻轻点头,声音很低:“好的哥哥。”

  在郁白初快松手的时候,燕图南忽然又叫住他,“哥哥!”

  郁白初眨了下眼睛,好奇,“怎么了?”

  燕图南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睫微颤,很认真地说:“对不起。”

  “没事的,我没放在心上。”

  “我是说刚刚,刚刚很抱歉……冒犯你了,真的很抱歉。”

  “没、没事,早晨我理解,都是男生,我理解的。”

  一个不停道歉生怕对方恼了不要自己。

  一个不停安慰说着没关系没放在心上不在意就怕对方过分自责。

  燕图南目睹着郁白初离开,看着他上飞机,看着他走,看着他离开京城。

  他心心念念的人,走了。

  一瞬间,整座城似乎都空了。

  大年初二的时候,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所有新闻电台都在插播不要出行的消息,甚至还停了航班。

  就像是,在替沉默的人挽留他的爱人。

  然而晚了一天。

  初三那日,雪就停了,毫无征兆地停下。

  季阳跟王叔在院子里堆雪人,跟佣人打雪仗,像个顽皮的孩子带着满身的雪到处跑。郁远寒在亭下品茶,微笑着看他们闹,许嫣然坐在他身边,眉眼温柔,在为四个孩子织新年的第一条围巾。

  只有燕图南沉默地坐在房间的露台上,眼睛始终盯着大门,在长久的出神。

  他期待着郁白初失言,期待着他提前回来。

  期待着一个不可能的惊喜。

  “雪已经停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你了,哥哥。”

  “你还会回来么?”

  几千公里外,《云霄传》的外景拍摄地。

  郁白初穿着一袭白色古装,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他微微低着头,在听总导演和编剧跟他讲戏。

  今天还没有开拍,演员换了戏服都还在适应人物。

  这是难得的大制作,剧组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

  其实琳姐原本还在担心郁白初带资进组,后面又把人家导演千挑万选出来的男主女主全踢了,整个剧组会因此孤立他,担心导演会给他使绊子。

  结果有些出乎意料,郁白初在剧组过的很好。

  每个人对他都挺和善的。

  孙导一把年纪,素来以严厉凶恶威慑娱乐圈,不少有资历的演员都怕他,担心拍不好戏会被骂。

  可是这几天里,琳姐却发现导演没有骂过郁白初,还会耐心地跟他讲解怎么拍摄达到的效果更好,甚至很愿意跟郁白初探讨怎么演戏。

  “到饭点了,吃饭去?”孙导看了下时间,抬头问郁白初,在征求他的意见。

  郁白初照例看向琳姐。

  这是前世的习惯了,不管做什么事情,只有经纪人点头才能去做。

  琳姐说:“去吧,正好向几位前辈请教下,让他们多教教你演技方面的事情,公司里有点事,我先回趟京城,我让橙子留下来陪你。”

  她这一走,后面半个月都没有回来,大概也是看郁白初确实乖巧,隔着几千公里还会每天定时定点给她汇报行程。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琳姐带过最听话的艺人。

  所以还回去干嘛?凑路费啊?

  半个月里,剧组的拍摄进程开始了。每一天,每以个人都累的到头就能睡,在这种情况下,郁白初还是雷打不动给琳姐汇报近况。

  除此之外,他也会每天给燕图南发消息。

  每一条都有回应,一条都不会漏。

  拍摄很辛苦,但晚上回酒店看见这些消息,他就会很开心,忍不住期待一个月快点到来,这样就可以回去见小息了。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坦然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仿佛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直到有一天,季阳打来了电话,语气焦灼地告诉他:“小息不见了!郁叔叔一周前送他去学校读书,我们今天才知道,他第二天就没去上课,不知道人去哪里了,怎么都找不到。”

  郁白初整个人一僵。

  一直以来的担心应验了,小息走了,他不见了,是终于恢复记忆了,所以回家了吗?他最终还是会回家是吗?

  可是,可是为什么不能打声招呼呢?

  为什么走的那么突然?

  怎么不告诉他一声?

  郁白初沉默了会儿,听见自己有些僵硬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走?”

  季阳犹豫了会儿,像是在纠结要不要说,随后,语气听起来又有点生气道:“我觉得是郁然,一周前,也就是郁叔叔送小息去学校的前一晚,我偷听到他对小息说了很过分的话,真的很过分,所以小息肯定是被气走了。”

  “他说什么了?”

  季阳想了想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把听来的内容编辑成短信,一条条发过去——

  我知道你的肮脏心思,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来,说到底,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你对他抱有那样恶心的想法,他知道吗?

  你让伯父伯母收养你是为了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吗?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喊他父母一声爸爸妈妈么?

  你简直是个跟疯子毫无区别的变态。

  “能看见那些消息吗?我觉得他说的真的是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他这么说小息怎么可能不走?”

  “看见了。”郁白初盯着手机屏幕上翻过的消息,眼神惊愕,喃喃道,“这是郁然说的?说小息么……”

  “当然了!我还会骗你吗?而且你都不知道,你走了后,小息天天坐在房间外面的小阳台上,每天都盯着门口看。”

  “看什么?”

  “看你有没有回来啊,唉,你是怎么忍心不带他去的啊。”

  是啊,怎么就忍心不带他一起过来呢?

  明明知道那个人有多喜欢黏着自己,以前发了烧还要跟着他去影视城,睡觉吃饭看书都要自己陪着,怎么就一时糊涂,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呢?

  现在,还被人欺负了。

  他会不会又哭了?

  心里委屈,但又没有人哄,没有人安慰?

  郁白初忽然想起那天在机场的时候,人群被疏散后,自己又问他了一遍:“所以,昨天是在故意胡闹,故意跟我开玩笑么?”

  回答他的是一句小心翼翼的对不起,两句对不起,很多很多句对不起。

  他就不敢再问了。

  虽然心里觉得这样的玩笑很胡闹,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这根本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啊,可是少年愧疚的模样让人心疼,郁白初就真的不敢再问了。

  他并不想看他自责,所以就假装没放在心上,假装自己不在意。

  他连他自责都不想看,现在,有人在欺负他,把他给吓走了,很可能还哭了。

  他现在会在哪里哭呢?

  晚上的时候,郁白初主动给郁然打了重生后的第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礼貌又冰冷:“我只说这一次,请不要欺负我的人,郁然,我真的会生气的。”

  郁然沉默着,然后好像笑了,问:“他找你告状了?”

  “没有。”

  “我哪一句说错了?小初,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看你的眼神你真的看不出来么?你觉得那是看兄长的眼神么?你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清白吗?”

  郁白初握着电话的手忽然一紧。

  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晃过少年托腮时,温柔含笑的眸子,耳边是他甜腻的声音:“哥哥,我比他重要对么?你喜欢我多一点,是不是?所以你才会为了我跟他生气,跟他吵架?”

  那是在知道自己被偏爱了后的喜悦与洋洋自得。

  郁白初心脏忽然跳的厉害,仿佛要窒息而亡,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着嘴唇对电话里说:“是,我看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不是看兄长的眼神又怎么样?不清白又怎么样?”

  对面的郁然没说话,大概,是被震惊到了。

  这不应该会是郁白初说出来的话。

  如此大逆不道,如此叛逆,如此不顾一切。

  这样的郁白初太奇怪了,他不应该会有这样的疾言厉色,他这是怎么了?

  可郁白初没给他任何质问的机会,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他在房中站了会儿,冷静下来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连夜赶回京城。

  这时,门铃响了。

  打开门,还没看清楚人,迎面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郁白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似乎就是跟这三个字杠上了。

  不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震惊的眸子慢慢垂下,归于平静,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走,没回家,而是来这里找自己了。

  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是惊喜。

  郁白初抬起头,温柔地问他:“季阳打电话说,你没有去学校上学,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燕图南没有说话,低头沉默,像在酝酿着什么,比如半月的思念,比如被抛弃的委屈,或者怒火,又或者……

  燕图南轻声说:“对不起。”

  郁白初:“……”

  燕图南跟郁然的不同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是郁然表白被拒,他不会轻易放手,他会像上辈子那样将郁白初关起来,但燕图南不会,他完全不会。

  他甚至连那个克制到不能再克制的吻,都是因为看到了郁白初明目张胆的偏袒之后,才敢鼓起勇气跨出那小小的一步。

  而在认为错了之后,他便立即退了回来。

  他没有半点责怪郁白初的意思。

  他只会怪自己。

  他觉得自己逾矩了。

  因为没有得到回应,那么他就会觉得那个吻是一个冒犯,是一个没有经过同意的下作的冒犯。

  尤其后面,他可耻的起了反应,面对着郁白初,起了反应,并且撞了一下,尽管是无心的,但在燕图南看来,那就是与骚扰无异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所以他逃学回家,冷静了整整一周,然后来找郁白初道歉了。

  “对不起。”

  门外,他说了今晚的第三遍。

  郁白初正准备说没关系,让他别放在心上,燕图南忽然抬头看着他,眸色幽深,声音却极轻极沉:“哥哥,我撒谎了。”

  郁白初一愣。

  “那天不是玩笑,不是胡闹,我故意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哥哥……”

  他犹豫着,迟疑着,在想说出真相之后的各种结局,他嘴唇轻颤,自认为非常无耻地恳求:“你可以先答应我不要生气吗?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在将心思漏了一半再也藏不住时,已经默认对方给自己判了死刑的他,还是选择了过来接受死刑。

  在一场自认为必输的局里,他不是来求胜的,而是来祈求审判的。

  他在等待心上人的审判。

  即便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坦白龌龊的心思,将不敢诉说的情感公诸于众,只为了不被讨厌,不让郁白初觉得,他将那种事情当做玩笑,当做胡闹。

  “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郁白初看着他,轻声说道。

  燕图南身体一瞬间就僵住了。

  随后,几乎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两个字,沙哑得可怕,“抱歉……”

  郁白初上前两步,攀着他的肩,踮脚,闭眼,压上了唇。

  燕图南猝然睁大双眸,呼吸狠狠一颤。

  几个字在耳边温柔响起:“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不介意换种关系。”

  燕图南全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全部卸下,僵硬的身体,忽然就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打赏催更票,含泪多码了1500,过年好忙,真的加更不了呜呜,另外祝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郁白初眼里的燕宝:委屈、可怜、乖巧、可爱、无辜、害羞……

  其他人眼里的燕宝:冷漠、阴鸷、可怕、心机、变态、歹毒、强势、有病、有大病……

  所以郁白初冷冰冰地对郁然说:别欺负他,我会生气。

  但对着燕宝——

  “哥哥对不起。”

  “没关系的。”

  “真的对不起哥哥。”

  “真的没关系的。”

  “抱歉。”

  “没事的。”

  唉,好客气好有礼貌的俩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