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没有骗人。.
“那么……”荆泉犹豫着要不要问, 但她实在太想知道了,“你在冥河里看到的是……”
“祖父。”
“……”荆泉本想问她看到的是不是青雨。
“你没看到陛下吗?”李宴然替荆泉将疑问问了出来。
“没有。”姜帛转过身去,背对着不息的冥河, “我没有看到她。”
李宴然没有多问, 想来姜帛不想承认青雨已经真的死掉了吧。
但姜帛没有骗李宴然, 她真的没有在冥河里见到青雨。
冥河水被引入人间后,活着的人可以透过河面看到自己所思念的人。
但不是他们现在的状况,而是逝者与生者曾经相处的画面。
姜帛看到的是祖父。
从她没有记忆到她长大成人, 无数的点点滴滴就像走马灯一般从水中不断浮现出来。
家里只有几幅祖父的画像, 有时候姜帛记忆中的祖父就像画像里那样端庄肃穆。
可是当记忆被冥河重现时,姜帛才发觉,在自己与祖父的相处里,祖父脸上几乎无时无刻都溢满笑容。
那种笑容姜帛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见过。
好像就在前不久才见过。
姜帛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脸。
她不禁瞳孔放大。
不可能。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绝对不可能!
姜帛立刻否定猜想,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她怎么会认为社神就是她祖父呢?!
“你怎么了?”荆泉这时已怼到姜帛跟前, 身体扭成半个麻花, 打量她低垂的神情。
姜帛将荆泉的脸从自己面前推开, 她知道荆泉故意做出这样滑稽的动作其实是想逗她开心。
但姜帛现在实在开心不起来, 尤其是刚刚那个奇怪的猜想更扰得姜帛思绪混乱。
李宴然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失态, 所以她很快便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 只是她留恋于冥河的视线仍说明她真的非常想念自己的母亲。
“姜帛, 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李宴然问道。
“没有。”姜帛不想让她俩牵涉太深, 遂说了谎话。
但李宴然是何其聪慧的人, 她一眼看出来:“是不是还在想社神?”
“你也觉得?”姜帛不禁诧异。
“觉得什么?”
姜帛以为李宴然也觉得社神就是祖父, 但想了想,还是认为不可能。
“没什么。”她眼底落过一抹失望。
李宴然不管姜帛掩藏于心底的想法是什么,她先说出自己的看法:“方才我想了一路,我以为社神并没有说谎。”
这与姜帛的想法大相径庭,姜帛忍不住皱起蛾眉。
李宴然深吸了口气,暂时将冥河里母亲的倒影抛在脑后,“社神说,神从不骗世人,我想这句话在女帝陛下身上就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秘密,也隐瞒了我们很多事情。
但是从我第一次在皇宫校场见到她。直到现在,她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不是么?”
她说得没错,姜帛自己也知道,很多事情青雨只是不同她说。但若是偶然从青雨嘴里知道些什么,这些故事总能再从别的什么地方得到印证,青雨的确从不曾骗过她。
李宴然:“所以我觉得这要么是天道对神的某种束缚,要么就是神灵之间各自达成的默契。总之‘神灵从不骗世人’应该是真的。”
姜帛若有所思:“若他没有骗我,那便只能是他有所隐瞒。”
此时,在没有女帝的梧桐殿内,三个女孩围在李丞相身边,就见李丞相端着茶杯拨了良久,泡的茶已经没有了热气,他却连一口都没喝进嘴里,只拧着他那标志性的眉头思索着什么。
她们三个谁也没打扰他。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一只麻雀叫了声,李丞相才动了下身体。
“的确有问题。”李丞相那皱结巴的眉头终于缓了口气,他放下茶杯,看着姜帛,“你说的没错,他的话里的确有一句有问题。”
“哪句?”姜帛立马问道。
“和以前一点都没变。”
姜帛慢慢向后回正身子,视线逐渐凝结。
荆泉却不懂,“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李丞相瞥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当上帝卫的?”
“……”
“脑子长在脖子上完全不转么?”
荆泉先前冒犯过李丞相,李丞相这是故意找她茬,荆泉告诉自己,为了姜帛,忍了。
李丞相这才继续对姜帛说:“陛下她是不会骗人的,若我的脑子还未糊涂,当时陛下为了你去找社神帮忙时,我曾问过她是否认识社神,她说不认识。
那也就是说,当时是陛下与社神第一次见面。但社却说她‘和以前一点都没变’,社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指的以前一定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前。可是在陛下的认知里,她‘以前’并不认识社。”
荆泉长长‘哦’了一声,“所以社老早以前就在关注陛下,但陛下自己并不知晓。”
李丞相这才端起茶杯短暂地抿了口冷茶,“应当如此。”
-“您认识社吗?”
-“不认识。”
-“那么他会帮您吗?”
当初进行这场对话时,李丞相的立场是想阻止青雨去请求另外一位神灵的帮助,他以为像青雨这样从不将苍生大地放在心上的人一定会在社的面前自取其辱,却没想到社轻易便施出援手,青雨也没受到他的责问或羞辱。
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推断得一样,社在更早之前便开始关注青雨了,只是青雨自己不知道。
听说上次青雨弑神差点儿死掉,也是社神赶来救了她。
弑神本身就是违背天道,社神救一个违背天道的神,等同于违背天道。
若只是普通的关注,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姜帛一直没有说话,显然她的疑虑和李丞相一样,社神真的是因为慈悲才会为青雨做这些事吗?
那个荒诞的想法再次袭击姜帛,姜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么荒唐的事情,可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敲打她的思想,社神究竟和她祖父有什么关系?
倘若祖父就是社神,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毕竟祖父曾经那般尊畏青雨。
刚知道青雨身份的时候,姜帛甚至还想过,祖父对当年川鱼国的青帛公主是不是曾存在过敬仰之外的知慕少艾?
然而此刻,姜帛不敢深入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如果社神真的就是祖父,她该怎么办?
若是祖父曾喜欢过青雨,而此刻的社神——也就是祖父仍然喜欢着青雨,她该怎么办?
姜帛很乱。
“其实还有个很好解决的办法。”李丞相思忖着说道。
李丞相的声音将姜帛从越来越可怕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简直是救星,姜帛发觉自己额头上竟渗出一层汗。
“很热么?”李丞相露出疑惑。
荆泉伸手在姜帛背后一摸,“你怎么回事,出这么多汗?”
“没什么。”姜帛慌忙将荆泉的手撇开,不让人注意到自己的混乱,“您接着说。”
李丞相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倘若‘神灵不能欺骗世人’是他们神灵之间所信奉的一套准则,只须让本相当面问他几个问题。就算他不答,本相亦能将他的秘密全部刨出。”
“这样么……”姜帛还是心不在焉。
李丞相:“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让本相与他见上一面?”
李丞相说完这话,视线便与李宴然和荆泉直直看向姜帛。
姜帛不得不站起身,“我去找社的神龛。”
“以谁的名义?”李丞相问。
姜帛犹豫半晌,说出这几个字时显得非常艰难:“姜小仙猪。”
说罢,几人陆续离开梧桐殿。
李宴然最后出门时拉住李丞相的袖口,“对了,父亲……”
“你还想说什么?”李丞相瞥眼瞧她。
李宴然想了想,声音中带着哽咽:“您要不去冥河……运河看看?”
女儿说话一向不会吞吞吐吐,李丞相察觉异常,“为何?”
“我在那里见到了母亲。”李宴然侧身从李丞相身边走了出去。
“宴然。”
李宴然停住脚,却未转过身。
李丞相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不要沉湎于记忆,有些人一旦离开了,就回不来了。”
李宴然黯然道:“我就知道您不会去的。”
“冥河里不过是你记忆的倒影,”李丞相说,“但有关于你母亲的记忆都在为父脑海里,日日夜夜不曾消弭,她一直在我心中,我不需要去冥河见她。”
李宴然紧咬牙关,肩背微微战栗。
不去就是不去,何苦说这些?
李丞相手按在她肩上,“你母亲离开已经很久了,你要学着走出来。”
李宴然:“倘若女帝有办法让她故去的父母从冥河上岸,兴许她可以帮我——”
李丞相面色沉下来:“你当真认为她能复活她父母?”
李宴然目光一滞,转身凝视李丞相:“父亲您这是何意?”
“我问你,倘若她真有办法复活死去的人,为何她要将自己的血给姜帛来换姜帛的长生?”
“那是因为……”
“我从木先生那里旁敲侧击打听过,换血会削弱她的神力,这正是为何她在侯府重伤后无法自愈的原因。
你自己想,若是她有能力复活她的父母,那就算是姜帛不小心死了,她也一定能用相同的方法复活姜帛。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将自己半条命换给姜帛?”
“所以父亲您认为……”
李丞相点头,“没错,我不相信她能复活她的父母。”
李宴然:“可是陛下自己亲口告诉姜帛,只要冥河引入人间,她的父母就会回来。父亲您自己说的,神灵不骗世人。”
李丞相:“那如果她父母从未死去呢?”
“什么?!”
“若是她父母从未死去,而是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要她将冥河引入人间,她父母便会出来见她,这样理解下来,她的确没有骗人。”
李宴然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推测出这些闻所未闻的结论,她甚至根本不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些事。
她有些语无伦次:“既然是这样,您刚刚为何不告诉姜帛……还有,您为何要见社神?”
李丞相扶栏远眺,望着失去主人的宫廷逐渐被黄昏笼罩,又一轮黑夜即将到来。
“因为我怀疑社神就是青雨的父帝。”他幽幽道。
李宴然如遭雷击,“怎么可能?您从何时产生这样荒谬的怀疑?”
李丞相眯着眼望过来,“就在刚刚,我推断社神在很早以前便认识青雨时忽然想到的。”
李宴然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
“青雨上天弑神,社神却不顾天道赶来救她,我不相信寻常的敬慕或是其他情愫可以令他做到这个地步,在这世上,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才可以这样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