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真想怎么样你,怎会让你跑掉?.

  “啊——”姜帛于噩梦惊醒, 腿上刺痛令她神经震动,明明力气耗尽,却倏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此时百斤嘴里含着一根尖锥, 尖锐的头滴着血, 姜帛按着被锥子扎过的小腿, 很长时间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疼痛没有尽头地吞噬着她的意识,她想吼出疼,却反而更加蚀骨锥心。

  百斤跳到牢房里仅有的小窗户上。

  月光从那里照射进来, 百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冷的光, 将它的每一根毛发映得冷冽。尤其它缺失的那一条后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姜帛,这是本座还你的。”

  姜帛此时根本听不到百斤说话,疼痛完全占据了她的神经。

  百斤却一定要让姜帛听见,它从窗户上跳下来,将全部的重量踩在了姜帛腿上的伤口。

  “啊——”

  姜帛从喉咙底将痛苦尽数吼了出来, 喉咙上的伤口被她这么一吼再次裂开, 她要杀了百斤, 那种由绝望、无助、怨恨混杂而成的情绪几乎让她眼里充满血丝,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谁。

  百斤发出可怖的笑声:“你以为只有她会报复吗?”

  “滚——”姜帛嗓音扭曲, 眼神近乎杀戮。

  百斤再次在血流如注的伤口上狠狠碾压了一下, “姜帛, 你砍了本座一条腿, 今日本座也废了你一条腿, 本座告诉你, 若非留着矜帝还有用处, 今日本座必要你偿命。”

  姜帛双手被套着锁链,她抬起头,看着百斤赤红的双眼,“她早晚会杀了你。”

  百斤狂笑了起来:“她当然会杀了我,她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可那又如何?我死了,你陪葬,她来这一趟,还是什么都不剩,最后连神都当不了。”

  姜帛头上密集着冷汗,经脉根根暴突,疼痛之余她竟听出来,百斤知道青雨是神。

  “你是谁?”她面孔沉沉问道。

  百斤跳到刑架的横梁上,“我是谁?终于有人问我是谁。”

  它缓步在横梁上走着,“七十年,你们早把我忘了。”

  七十年。

  难道是以前川鱼国的?

  姜帛克制住因伤痛而越发急促的呼吸,昏暗的光线让她下意识集中在百斤浑身银白的绒毛上,她的目光跟随百斤从架子这头走到那头,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姜帛竟然会觉得百斤不该只是一只兔子,而该是一个人。

  “我是神。”百斤冷冰冰的声音在月光里愈发冰冷,“我的名字叫「块」。”

  “块?”姜帛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曾在哪本书里读过。

  百斤仰天:“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

  大地以生存劳苦于我,以死亡来使我安息,姜帛记得了,太傅曾教过。

  百斤冷笑:“想起来了吧,我曾是与社神、稷神同样地位的神,八十多年前她刚出生时,我便已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了。”

  姜帛周身弥漫着自己的血气,她睁着血丝弥漫的双眼:“所以呢?你说你是神,今天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百斤站在高高的刑架上,或许这个角度才是它过去俯瞰众生的视角,它不禁抬起头。

  仿佛姜帛并不是要置它于死地的仇人,而是它千万信徒里的一个。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百斤转动眼珠,意味恍然地瞥了她一眼,“我还当你是个单纯之人,那时竟想利用你对付青帛,是我愚昧了一回,原来你与青帛竟是同路人。”

  姜帛面无表情,没有对它的夸赞表现出任何回应。

  “既如此,想必你也知道川鱼国为何覆灭的是吧?”百斤说。

  “我不知道。”姜帛说。

  百斤没有怀疑,或者它根本不在乎,“好,那我告诉你,川鱼国是因本座覆灭。”

  “你说什么?”

  在姜帛目前了解到的关于川鱼国的故事里,从来没有「块」的存在。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百斤语气里反倒显出几分得意,“好,那本座倒给你讲讲,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块」曾经是个太子,后来他的国家经历战乱,他被迫流亡,一路上他帮助了很多穷人,将自己带的银两分发给穷苦百姓,每到一地,他都会开设学堂,教当地从来没进过学堂的孩子读书认字,他心怀宏愿,想着即使这些孩子日后未必能有什么成就,至少可以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朝中终于传来收复的消息,只是这时候的皇帝已不再是他的父帝,而变成了他的叔父。

  没过多久,他被接回皇宫,本以为从此便能过上安定的生活,没想到叔父竟因为他在民间声望太高,担心他篡位,于是将他软禁了起来。

  从那天以后,他被关在连门都没有的院子里,每天食物从外面用绳子吊进来,院子里只有一棵梧桐树,他每天看着梧桐树越长越高,等着春去秋来梧桐树叶落在地上,他时常哭泣自己的命运,心中常常记挂着外面的百姓,他等着有一天会有人来释放他。

  然而直到他病死的那天,他的尸体才被搬出那个院子。

  他死后,灵魂变成一只兔子,终日游走在故国的河畔,听着河边书声朗朗。

  曾经得他教授的孩子如今都长成了大人,由于他的影响,这其中很多人都走上仕途,渐渐地,这片土地上滋养出一方得天独厚的书卷气,待国家完全摆脱战争的阴霾时,读书人便开始在朝政上起着主要作用,开启了这个国度长达上百年的太平盛世。

  他因此被天道封了神,取名为「块」,掌管这一方土地的气运。

  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当年被囚禁的院子被重新修建,保留了那一棵百年梧桐,又栽上了许多新的梧桐树,当时的皇帝还因此给那座宫殿取了个应景的名字,用来庆贺小公主的诞生。

  梧桐殿。

  而那位小公主在出生时,天泛青光,她父帝给她取名为「青帛」。

  意为「祥和」。

  他几乎是看着那位小公主长大的,可是随着公主快乐地长大,他心中那早已湮灭的恨意竟慢慢滋生了出来。

  当年若不是他叔父篡夺了他父帝的皇位,又将他囚禁至死,他本该活得像青帛一样快乐。

  而如今他仇人的后代在他当年被囚禁的地方奔跑游戏,完全不了解他当年经历过什么。

  他越来越恨。

  可他是神。

  他不能伤害众生。

  他克制自己。

  他不停地积累功德,想借此消磨他的恨意。

  然而心情一旦被压抑,便会加倍迭起,终于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故意将本该分配给川鱼国的国运分配给了矜地。

  眼看着大军压境,眼看着川鱼国覆灭,眼看着公主遭遇和他当年一模一样被囚禁的命运,同样都在那一株梧桐树下,他才终于觉得压抑了百年的仇恨得到解脱。

  “所以……并不是天道将国运分配错了,”姜帛愣愣地道,“是你故意的。”

  “是我故意的。”

  姜帛:“但天道告诉我……”

  “天道不告诉青帛,是因为它不想让青帛再步我的后尘。颛。”

  “什么?”

  “颛,是我们川鱼国的国姓,我从前的名字叫颛醇。”

  “那她就叫颛青帛。”姜帛说。

  “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变成了百斤?”

  话到这里,颛醇的视线冷淡下去,方才短暂的他的眼里出现的对故国的回忆仿佛从未出现过,“因我一念之差,川鱼国遭受覆灭之灾,死伤无数,后有十万百姓被老矜帝屠杀,曾经我所有的功德都抵不了这一次错,我因此受罚。”

  “罚你变回兔子?”

  颛醇冷哼:“罚我变成一只没有意识的兔子,我每天像其他千万只兔子那样在河边吃草,可我再也听不懂书院里传来的读书声,每天只知道活着,没有想法,没有智慧,只是活着。”

  “那么现在呢?”

  “现在?”颛醇突然从刑架上跳下来,出现在姜帛眼前咫尺的地方,逼视她的眼睛,“现在我回到宫廷,被青帛赋予智慧,我以为这只是运气,我也曾想过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假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仇恨。

  可后来我错了,我害怕她,她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我想起当年被囚在梧桐殿里的那个亡国公主,我怀疑她知道什么,可我不敢肯定,我每天带着这样的恐惧活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因为我没有命去死,我也不想死。

  我真的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我开始试探她。但她的回应每一次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恐惧,我不知道她想怎么对付我。”

  姜帛嘲讽地笑了一声,“兴许只是你自己的罪恶感在作怪。”

  颛醇仿佛再度被恐惧困住,“不不不,我从来没有什么罪恶感,至今我都不认为我错了。她就是在报复我,当我发现每次梧桐树淋雨她都会发烧不退时,我就意识到梧桐树是我唯一能对付她的方式。

  我尝试过几次故意折断树枝,明明她会痛,可她却好像根本不在乎。就好像在告诉我,无论我背地里想做什么,她连瞧都不会瞧一眼。”

  他的话并没有说服力,姜帛心目中的青雨如果对某件事不在乎,那一定是真的不在乎。

  颛醇不管姜帛信不信,又继续说道:“本来我也不肯定青帛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但直到那天在太极殿,钟晚之死是我做的。

  我以为青帛恨钟晚背叛她,我以为杀了钟晚便能讨好青帛,可没想到她居然那么轻易就将我交出去。”

  姜帛:“可你咬了她一口,还跑掉了,她若真想怎么样你,怎会让你跑掉?”

  颛醇沉默地盯着姜帛半晌,才说:“我不是自己跑掉的,是她故意放跑我的。在我逃掉之前,她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红尘既已翻新,便不会无故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