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进去后,沈惊墨紧贴大门站着,不放室内的过丝毫动静。
趴望半晌,里面安然寂静,什么也没有传出来,他的心跟着凉了半截。
要是沈歧出了什么事,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几乎是抬手的瞬间,大门先他一步从内打开。
“沈歧!”
沈惊墨急促地冲进去,撞歪了出来的男人。
他连声道歉,身子却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去。
男人扶着他,双手紧紧箍着他瘦削的肩膀,没有放行的意思。
沈惊墨满怀歉意地抬头,眼睛里的焦急几乎快要漫出来。
在看清男人的那瞬,一下子变得通红,眼底水雾朦胧,声线跟着发颤。
“你有没有事?他们……”
生怕弄疼了他,抓住沈歧的手不敢用力。
宋歧抬手刮蹭他的鼻尖,轻轻摇头,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他在笑。
沈惊墨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他,鼻尖留下的余温使他的心跳在刹那间,犹如海浪上的扁舟,伴着骇浪,起伏颠荡。
上一世,宋歧遇刺负伤,万分着急的情况下,偶尔也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宽慰他。
多日相处下来,沈歧给他的感觉总带着点宋歧的影子。
沈惊墨的目光游移到沈歧的面具上。
纹路繁杂,像是特意打造的一般,扭曲性极强,叫人看不真切。
想再进一步考量,沈歧已经压下帽檐,低头,双手搅在一起。
活脱脱是路边被主人捡回家,又因为浑身脏兮兮害怕被丢弃的小狗。
宋歧万不可能摆出这副样子。
沈惊墨勾出还算得体的笑,“六皇子眼光非同一般,能得他那般夸赞,定然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待我为你寻名医,会好的。”
他凑到沈歧耳边,用气音道:“那时候上门给你介绍姻缘的媒人门槛都给你踏破。”
他拍拍他的肩,目光落在沈歧红透的耳根,笑了笑,把注意转到他身上,确认真的没事后,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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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帝和皇后没有伤害沈歧的性命,给出求娶的条件却是无比苛刻。
文武考核标准双甲算过,也仅仅代表有资格。
诚意还需看聘礼,黄金万两,白银万两,绫罗千缎,马匹百匹……
缺一样,这桩婚事便不成,若是齐全,严帝将给出十倍的数量做沈惊墨的嫁妆。
大太监宣读完圣旨,周围立刻沸腾。
“莫说文武标准需达甲等,沈歧的家境,怕是拿五十两银子都困难,时限三天,根本不可能。”
“难怪陛下会答应私下商讨,先给点甜头,再狠狠打进深渊,陛下这招,实在是高!”
“沈惊墨再不济也是将门世家,沈歧残穷丑哪里配得上。”
“……”
他们说话没有藏着掖着,故意说给当事人听,沈惊墨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他用小指勾住宋歧的小指,低声宽慰:
“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其实是替三殿下不平,觉得我和三殿下的婚旨,该拒绝也应该是三殿下拒绝,认为我不知好歹,今天换作任何一人,他们都不会满意。”
“沈歧,让你受委屈了。”
宋歧摇头。
沈惊墨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当年我爹爹出征前,特意找大师给它开过光,世间无价,我今日把它赠你,以后有什么请求,旦凭此玉,在所不辞。”
宋歧来不及推拒,沈惊墨已经把玉佩别向他的腰封,抬眸莞尔一笑,“你是第一个拥有它的人。”
宋歧无言。
良久,抬手将他圈进怀里,指尖颤抖着在他后背落字。
一笔一划,坚定有力。
停笔后,两人无声的对视,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呼吸交织。
宋歧低头,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不负墨儿。”
一道轻蔑而戏谑的语气把那几个字念了出来,打破两人片刻的平静。
沈惊墨拧着眉回头。
谢凝讥笑道:“这么快就交换定情信物,你们是打算抗旨私奔?”
沈惊墨淡然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和沈歧能逃到哪去。”
谢凝撇撇嘴,故作遗憾,“那还真是可怜,苦了你们这对痴情鸳鸯,到头来竟要因为几个破银子分开。”
十分大方地开口:“这样吧,若是哪天真要和小奴才私奔,你提前告诉我,路上的盘缠我来出,就当我祝福你们。”
沈惊墨摇头,轻叹一口气:“凝儿还在京城,我哪里舍得走,只是……”
他将周围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个遍,神情低落,“我若是不能嫁给沈歧,陛下就会将我许给三殿下,那些喜欢三殿下的,大抵要伤心了。”
谢凝同周围人刷刷变了脸色。
“我也不想夺你们所爱,但是陛下开的条件实在苛刻,关于银子,你们知道的,我和沈歧都很穷,不可能拿得出来。”
沈惊墨委屈抬头,“凝儿,你一定舍不得我叭,还有其他人,你们也不想失去三殿下吧?”
谢凝嘴角抽了抽,他们怎么忘了,三殿下和沈惊墨的婚约,是陛下圣谕,三殿下和沈歧之间必须选出一个人。
场面一度鸦雀无声,沈惊墨轻飘飘留下地址,“自愿,自愿,我不强求。”
说罢,带着沈歧头也不回的离开,没走两步,身后隐约传来各位小公子吩咐奴仆速速去送钱的声音。
那些人甚至买通了文武双斗的考官。
比试开始,沈歧文章出来,便得无数夸赞,武试时,沈歧什么都还没做,对方捂着肚子躺下,道沈歧气场太大,招架不住。
众人笑意晏晏,唯有沈歧,考核结束后突然消失。
沈惊墨是在御花园找到的他。
他倚躺藤椅,黑衣下长腿交叠,阖目养眠,许是累极了,向来警觉的他,指尖蝴蝶飞舞也未能察觉。
阳光透过叶片细细碎碎落在面具上,光亮灼着沈惊墨的眸。
视线停在男人鬓边松散的面绳,连着呼吸都跟着轻了几分。
脑海里浮现沈歧的文章,笔迹,风格,与宋歧如出一辙。
他抑制住内心汹涌,一步步走近,小心地扯开面绳,轻轻剥开面具一角。
幅度越来越大,对方的脸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
饶是做足心理准备,看其真容,亦是惊得他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上面像是布满了沟壑,肤肉蜿蜒曲折,被大火烧灼失了再生能力,尽是无法封闭的黑黢小洞,恐怖如斯。
沈歧倏然睁开双眼。
若说他与宋歧像,恐怕只有这双沉如桃潭的眼眸。
不,完全不像。
他的眼睛比宋歧更为生动晶莹,会表达高兴,也会显露常人该有的慌张和无措。
沈惊墨攥着袖摆,支支吾吾:“我……我…你面绳散了,我想给你系上。”
宋歧抬头,目光无声地凝视着他,一寸一寸扫下来,似是要把他看穿。
沈惊墨凉出一身冷汗,欲为自己冒犯的行为道歉时,宋歧周身冷峻的气势松了下来,取下帽檐,一手扶着面具,向前颔首。
沈惊墨倾身帮他系上。
宋歧身子有瞬僵硬,闭眼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再抬头,像是刚清醒般,露出惊讶的目光,墨眸含笑,在他手心落字。
——墨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睡着了。
“才、才到。”
沈惊墨悄悄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接道:“不好意思,影响到你了。”
宋歧摇头,起身同他并立而行,状似不经意地抛出心底疑问。
——墨儿,你是不是讨厌三殿下
——他曾惹你不高兴了吗,如果他诚恳道歉,积极改正,还特别喜欢墨儿的话,你要不要给他一次机会?
宋歧控制不住得手抖,抬袖轻掩虚汗。
他的手碰到面具,心里又难受起来,沉甸甸地,就和赢得不光彩的比试一样糟糕。
墨儿今日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在乎他。
沈惊墨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眼神尽是不可思议。
“脸臭性子冷,高傲自大不辨是非,还会脚踏两只船,这种只会拿下半身滥欲的餍狗拿来做什么?看着都膈应。”
沈惊墨提到都要反胃的程度。
宋歧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
——墨儿,这是诽谤,三殿下行事光明磊落,府上无妻无妾,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墨儿,我、他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更何况他已有心仪的人,如违爱人,天打雷劈。
——墨儿,你不要听信那些小人嚼舌根,明天让他们当面澄清好不好,实在可恶。
——墨儿
宋歧的手已经跟不上他想说的话了。
沈惊墨轻声打断:“是我说的。”
宋歧:“……”
两人陷入了尴尬而诡异的沉默。
沈惊墨也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觉得沈歧像宋歧,难怪他们文章字迹如出一辙。
据说越敬佩谁,便会越来越像那个人。
沈歧仰慕三殿下。
看着沈歧一副我真的没做过,但是你说是就是,替仰慕对象委屈的样子,沈惊墨无奈笑了笑,圆话道:
“抛开个人恩怨不谈,宋歧确实是一位好殿下,冰冷无情但懂杀伐有度,倨傲自负而对民不薄,身居高位亦能以身涉险。”
“忧国忧民,有勇有谋,是极为优秀的领袖。”
“在感情上,他也有很用心地保护他的爱人,只是太笨了,让人恨得牙痒痒。”
宋歧坚定写道:
——好,墨儿,我会自省自改。
——我们之间,我该怎么做,才不会招你生气,能举一个例子吗?我谨记。
“嗯?”沈惊墨疑问,“你不是三殿下你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