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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建康城郊。
晨光熹微,佛钟敲响了七下。白云山深处一座雄伟而幽静的寺庙,随着钟鸣飘溢出清逸的木香和悠扬的诵经声,令人心神宁静。
佛殿内,身着袈裟,手持禅杖的白云寺住持妙海,庄严而慈悲的声音唤道:“慧净。”
只见殿前一名八尺有余,身材魁梧的和尚走上前来。
“师傅,我在。”
“这是官文。你交给祠部司刘大人,他见了自会将度牒交予你。近日山中传有流民暴徒,你路上必要护好米粮,切记小心。”
“师傅,我知道了。”
和尚抬起头来,接过官文。妙海垂目看了他一眼。
眼前之人方脸阔口,朗目剑眉,威风凛凛的模样不似个和尚,倒有几分将相之气。只不过,眉心一点绛红的朱砂,平添一丝出尘缥缈的灵气,驱散了凛然气焰。
妙海低头呢喃了一句佛语。
慧净疑惑道:“师傅?”
“去吧,路上小心。”
慧净便不再多问,行了佛礼,退出佛殿。
是日辰时,建康城中已烈日当空,风卷火龙,路上行人皆汗如泉涌。徐府上下忙活前往白云寺拜佛的事情,更甚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徐府内,大堂中央摆放了数只沉甸甸的紫檀箱,由下人陆陆续续搬至府外停着的马车。府外六驾马车一字长龙排开,占去半条街半晌,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啧啧称羡。
正值初伏前后,酷暑难当,人人都想方设法乘凉,有条件搭棚卷帘的已然是富贵人家,像徐府这般美其名曰拜佛吃斋,实则举家登山避暑的,属实为普通老百姓不敢梦想的奢侈。
不过也太招摇些。
眼见下人们将行李安顿妥当,却迟迟不见徐子庆出来。或许是还睡在哪个温柔乡,没起身盥洗呢。这不是摆排场是什么。
倒是宅门的石狮旁早早候了一位束发绾髻的公子,白绸竹叶长袍,瞧一眼,叫人苦不堪言的艳阳下也心中荡起濯濯清漪。
坊间早听闻徐子庆娶了一位男妾,莫不就是眼前这位。路人打量着,不禁露出些轻慢神色,可又忍不住多瞧几眼。
——他们瞧的人正是伍秋。
在这般火辣辣的目光下,伍秋好不自在,曳步躲进了门。
他住偏院,和正屋相隔一座假山园林,走到正门怎么也得一盏茶功夫。担心耽搁大家行程,辰时未到就动身了,哪知自己是最先到的,等了半刻钟,依旧不见其他人身影。
天气热,他等得脸庞脖颈沁出薄汗,便取帕子擦拭。
今个日子,他不好如平日里练功那般描眉画眼、弄粉调朱,单抿了点胭脂,因此擦汗的帕子几净,只濡了一晕水渍。
他刚收起帕子,三房陈氏从正屋后头出来。他道了句万福,陈氏也回了句万福,两人于门旁一同候着。见陈氏面色虚白,时不时掩帕子咳嗽,伍秋本想关心几句,但是碍于身份,终究没说出口。
过了没多久,大房刘氏和二房黄氏也出来了。
看来昨晚徐子庆是在柳氏那里过的夜。
四房柳氏,名思烟,原是城南琵琶楼的歌伎,跟伍秋同是被赎了身娶进门的。听闻进门前,刘氏奋力反对。试问一介青楼女子怎能明媒正娶,可终是抵不过徐子庆的执意要为,刘氏不情不愿同意了这桩婚事。
柳氏常扬言自己过去是卖技不卖身,其他人都不信,唯独伍秋信。
若初夜没落红,徐子庆不会娶她。自己亦是如此。
柳氏出身不好,但金相玉质,弹得一身好琴,颇会倚姣作媚,徐子庆极宠她,曾经引得其他人不满。直到伍秋进门,众人,包括柳氏,将矛头指向了他,柳氏在徐府里的日子才好过些。
遥想他进门头三年,也受过宠,却不知避露锋芒,后又颜色败衰,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算是可以预想的结果。
三房讲起话来,伍秋被晾在一旁。他独自站,回忆起往事,不由得有些怔忡。
此时,徐子庆出门来了,旁边依偎的不是别人,正是柳思烟。
被夫君的雨露滋润过,柳思烟神采焕然,桃夭李艳,确是一貌倾城。
昨晚徐子庆在她那儿过夜,伍秋一点不意外。
“老爷。”
大房刘氏是官家之女,说话自有一股正气,不怒自威。她的目光略过队头的马车,喊了声徐子庆,意思是要与他同乘。
“我今日与思烟同乘一辆车罢。”徐子庆低头轻抚过柳氏的手说道。
刘氏蹙眉:“老爷,这成何体统?”
“姐姐此话怎说,我们都是一样服侍老爷的。老爷高兴与谁同乘一辆车便乘一辆车,姐姐莫要扫了老爷的兴致。”
柳氏的声音婉转悦耳,说出的话却不动听。刘氏听完脸色僵硬,不言语。
“好了。说好不争吵,此去白云寺拜佛吃斋,正好败败你们的火气。”说着,徐子庆挽着柳思烟就要登车。
眼见徐子庆和柳思烟同乘要成定局,一直默不作声的伍秋逼自己开了口,“老爷。”
徐子庆回过头,这才瞧见角落里的伍秋。今朝男子盛穿短衫,伍秋却披了件似褙子的长袍,不阴不阳。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许久未见伍秋,徐子庆的目光顿了下,没说话,等他的下文。
伍秋怯怯地望了眼柳思烟,接着说:“老爷,我认为大夫人说的是。佛门圣地,还是得谨慎些。”
“你个...”柳氏睁大桃花眼,差点破口怒骂。
刘氏仿佛没想到伍秋会站在自己这边说话,脸上表情一时难以捉摸。
气氛焦灼时,是二房黄氏上前打破了僵局:“五娘子言之有理,大夫人和老爷同乘一辆车当然是极好的。不过我倒有一计,必定公平,老爷愿意一试否?”
黄氏是商人之女,一双凤眼精明了得,说话总是笑盈盈。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子庆一听,点头称好。
黄氏从手袋里取出枚玛瑙六方珠,珠子六面刻了圆缺相异的月相,从亏至盈可作数字一至六,“老爷一掷,与谁一刻千金,皆是天意。此计名为,一掷取千金,老爷意下如何?”
徐子庆听完,大笑道:“香云啊香云,此计甚好。只有你这般百伶百俐,才能想出如此妙计。”
黄香云娇俏一笑,将六方珠递予徐子庆。
混迹赌场的人都知这掷骰子有门道。外人不知,但徐子庆深谙其道。
他将珠子在手中捻,下弦月朝上,朝半空抛,再接回掌心。
张开手掌后,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圈。
“伍秋,来陪我上车吧。”
徐子庆回头对伍秋朗开眉心说道。
黄香云淡笑,收回了自己的六方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