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1
陈怀予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是楼下的关门声。
他靠在床头，又咳嗽了好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对现在的顾旌这么反感。
顾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以前虽木讷但心诚，虽然身无长物但有理想有未来——但现在他巧舌如簧却没有一句真话，能挣很多钱了但是眼神却再也无法只看着他。
而这个过程，他一无所知。
他还记得当年转学那时，其实自己很紧张，毕竟都已经到高三了，所有的学生早已经相熟，而他才是那个外来者。
即便只有一年，他应当要跟所有人都处好关系。
后来他发现坐在斜后方的那个同学非常喜欢盯着他看。
之后的很多次，和同学们站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上课回答老师提问时，朋友来找他打闹时，他总是会看到那人在看他。
是嫉妒他的家境？还是羡慕他的朋友？或者是有别的企图？
直到某一天他从以为他不在家时父母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早已经离婚并双双另寻新欢的事实，虚假的模范家庭破碎的那个早晨，他才和这个奇怪的同学有了算得上是第一次的正式交流。
他很想知道这个沉默的同学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可惜的是，对方好像确实并没有任何坏心思。
久而久之，他觉得和这个同学相处起来似乎最轻松且最自我，他不用扮演那个品学兼优且谦虚谨慎的某财政厅副厅之子，不用必须融入集体融入其他人，也不用顾忌自己的某些劣根性。
因为这个同学实在是太听话了，他让他帮忙带早餐，他答应了；他让他打水扫地擦黑板，他都会照做；他强行分享自己喜欢的歌，顾旌甚至会再听完第十遍后认真地跟他汇报自己的听后感。
他对自己的所有要求从来都是无条件答应。
或许他应当是在很小的时候就隐约发觉了，父母早就已经不睦。一个不耐的眼神，一场当着他的面敷衍的夸奖，还有越来越看不见的真心笑容，越来越多借口不聚在一起的节日。
孩子对父母的在意和期待远远超越他自己的想象。如今事实既已落定，他似乎终于开始无边无际地挥发着自己的劣根性。
直到他发觉自己竟然对这个土里土气的同学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心思。
……
他没有想到他们亲吻的时候会有人在，更没有想到会被人拍下照片恶意传播。明明那一天之前的周末，他还特意跑到商场挑了一台最新款的触屏手机，想着等到毕业那天，他就把它送给顾旌，在暑假、在以后他们都去了A大的时光，他们可以脱离家里的阴霾，酣畅淋漓地谈一场恋爱，用手机互发短信诉衷肠，用手机给对方拍很多很多对方的照片。
可惜没有送出去。
事情发生后，他找了对方很多次，他想告诉顾旌其他的人想法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过一个月，离开了这个地方，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可是要不是对方对他的话语没有回应，要么就是自己单方面找他却一次次被放了鸽子。
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能联系上他。
大学的时光在他寻找顾旌的通讯方式中很快就过去了。
他找遍了当年的所有高中同学，可惜每个人都没有顾旌的联系方式。他也去找了当年的班主任，结果学生通讯册里顾旌父亲的电话早已经停机，他甚至去过通讯册上面记载的顾旌的家庭地址，但是那个老旧的群租房区已经变成了正在压实的马路。
沥青在夏日太阳的炙烤下黏糊又腥臭，陈怀予站在黑色的宽广马路上，看着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有一个红色帽子的人走过来吵吵嚷嚷地说这里不能进来要撵他走，心里终于开始恨他。
大学毕业后，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又回到了江城。
对于这个决定，他自己也觉得十分莫名其妙。其实这个地处西南边陲的城市并不是父亲愿意上心的地方，而他以往的人生中，也只在这里待过一年。父亲只当他还在叛逆，跟他说你要坚持的话可以去历练一下，以后还是得回X市。
毕竟当年转学到江城，也只是因为在X市人多眼杂，操作起来没有在江城方便而已。
失去顾旌消息的第五年，他放弃了。彼时他刚刚被父亲安排进了怀玉集团，一毕业便空降为怀玉地产副总经理，年纪轻轻的他还没有任何准备，就开始面对着成年人的勾心斗角，算计着烟酒茶水的沟沟壑壑，工作上的无所适从足够让几个他头大了。
再次得到顾旌的消息时，是在某次酒局后的闲聊，他从刚刚结识的李处那里得知拾力科技对于他们的起诉，已经在积极准备应诉了，还请了个代理律师，叫顾旌。
他表面按下不动，有意无意打听了一下，回去就自己查了查顾旌的情况。
某政法大学毕业，在校期间拿过好几次国奖，没有继续求学，而是毕业后就回了江城，去了天空律师事务所，从五年前办的案子逐渐增多，曾经代理过好几个小有名气的大案，在电视公开庭审中也露过好几次脸，直到现在，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了。
他真的很迫切地想马上见到他。问一问当年为什么不听听他的想法呢，问一问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以及，还记得他吗？
他甚至答应了法官试试调解，明明不论是房子地皮还是相应的价款其实大概率拿不回来。王施礼十来年前就能处心积虑地使下绊子，这个案子就算胜诉，能够拿回来的东西也很少。
但是他还去法院旁听了，然后他发现，这个人已经跟他记忆里的顾旌完全不一样了，他变得市侩，变得油滑，甚至能跟王施礼这样的小人打成一片。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012
陈怀予复工后的第一个周一，风控部的向经理就跟他汇报了下针对拾力科技王施礼挪用资金罪报案材料的准备进度，说是万事俱备，只等什么时候递到市局去。
好巧不巧，这番谈话不到半天，陈怀予就收到了顾旌的微信消息：
“陈总，王总想约您吃个饭。”
陈怀予捏着手机看了半天，最后回复：
“让他亲自给我说。”
“这次确实是公事。您看是否方便？”
陈怀予站起来在办公室转了两圈，才坐下又回复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
“王总说服了当时拍下房子和地皮的买家，看看能不能协商以一个双方都合适的价格转回怀玉。价格合适的话，他愿意以个人和怀玉按照比例摊这个价钱。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案子走到判决执行那个阶段。”
“行，后天下午4点后都可以。”
“好的陈总。我再跟他谈一下。”
天色快要暗下来，陈怀予和向经理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四十分。
时间约在了六点，一切完全不急。
他们从停车场的电梯上去，刚到大堂，陈怀予一抬头，就看见了从大门口刚刚迈进来的顾旌。
他们还是习惯早到。
距离上次顾旌离开他家那天，刚好过了一周。
顾旌抬头看见陈怀予正在站电梯口，只穿了一身暗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大衣，脸色发白神色自若，眉眼干净又冷淡，身后有一人提着个文件袋在跟他说话。
“陈总，”顾旌看着他笑，随后又低下头紧了紧口罩，“您来得真早。”
陈怀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复他。他身边的向经理走过来主动跟顾旌握了握手，客套了几句：
“顾律师！久仰久仰。说起来您还是我的师哥呢！我Z政民商15级的，您不是13级的优秀毕业生嘛！”
“这个案子跟您做对手，搞得我也是心慌啊哈哈哈……”
顾旌脸上也是客套的笑容，但是语气却显得格外亲切：“哪里哪里，鄙人就一小律，我得跟您学习才是，是吧，向总？”
双方谈起几个大学同时期的共同认识的校友，一时间气氛显得十分和谐。陈怀予未发一言，只是抱臂听着他们二人寒暄。
“叮——”
电梯开了，三人进去，2楼，3楼……气氛诡异般的尴尬。似乎刚刚热络的对话只是人脸皮上的一张面具而已。
良久，电梯开门，陈怀予率先走出了轿厢，顾旌将门格挡着等人都出来了，非常低姿态地走在最后，又跟向总虚虚实实地聊了几句大学时候的事情。
随后三人跟着服务员的指引进了包厢，开灯，推拉，入座，倒茶，喝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到十来分钟，王施礼也到了，又是一番推拉礼让，推杯换盏间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得差不多了，但半点没谈到重点上。
陈怀予席间一直淡淡的，似乎阳康后还没有好彻底，他面色波澜不惊，酒过半巡问了添水的服务员什么事情，然后起身转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顾旌也说失陪去一下卫生间，出了包厢。
走廊外灯光奢靡，镜面的壁板反射着橙黄色的水晶吊灯，顾旌沿着标识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右边的卫生间。
轰鸣的通风机在门口咆哮着，声音盖住了一切脚步声。
陈怀予边擦着手边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往旁边让一让位置，一抬头就看到是顾旌。
他站定在门口，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的样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浓眉深眼，玉面窄颌，与高中时期默默无闻的他像是完全两个人。
见陈怀予出来，他便盯着他像是想说什么。
“顾律师，你在这里干什么？”陈怀予皱着眉看他。
顾旌低下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陈总，您还好吧？”
陈怀予有些莫名其妙，将擦完的吸水纸扔进垃圾桶，卫生间里放置的不知道什么味道的清新剂香得有些腻人，他回复了一句“还行。”
“酒……”
“什么？”卫生间的风筒声音实在是大，陈怀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阳康了还是要少喝酒。我托人带了些止咳润肺的药，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饭后我给您拿过来。”
陈怀予笑了一下，只说不劳顾律师费心，就走了。
……
顾旌推开包厢的门，听见王施礼正在跟陈怀予说话：“陈总，这件事情本来是我们拾力这边的不是，要不您看这样，材料的事情您照样准备着，给我们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有笔款会下来，到时候一定先给您这边付一部分，要是到了时间我们没打款，您随时都可以把材料交上去，您看可以吗？”
他之前倒是没听王施礼提过这事。
“嗯，可以考虑。” 陈怀予看着向经理递过来的眼神，明白风险上应该有把控的空间。
“哟，王总，”顾旌堆着笑走进来，跟王施礼调侃道，“若这个事情能和解掉，小弟我就能偷点懒了。”
“和解的合同我马上叫人拟好，就按您和陈总的方案来，这律师费我可不能搭顺风车，都没给您干点什么实在事。”
其余几人跟着他的打趣朗声大笑。王施礼也朝他干笑几声，才说只要陈总好商量，明天顾律师你就拟合同。
……
知道要喝酒，来的时候陈怀予就没开车，直接坐向经理的车来的。
向经理说要找个代驾开车先送他回去，陈怀予推脱掉了。转头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关门前他向外望了望，果然看见顾旌拎着包东西快步朝他这里走过来了：
“师傅稍等，我和他同路的。”
看着前排出租车司机询问的眼神，陈怀予摆手示意让师傅赶紧走。
“师傅等等。”顾旌把车门扣住，整个人趴在车窗前伸过头来，把陈怀予窗外的空间几乎占满。
“陈、陈总，您喉咙是不是……还是不怎么舒服？”
他把那一兜纸袋子从窗口里塞进来，“这些药我都试过……效果还可以。”陈怀予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袋子止咳化痰之类的药。”
“您不要嫌弃。”
陈怀予没有接，正了正西装清嗓说家里都有。
喝了不少酒，他的声音都有些明显的慵懒意味。
顾旌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从窗口放到他身旁的座位上，连他的腿都没敢碰到一下：“喝完记得多喝水。”
“哎，这里停不了这么久，还走不走？”那厢看过饭店前这种客套多了的司机不耐烦了，瞪着眼问。
顾旌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开车的师傅，招手赔笑了一声：“麻烦师傅了。”
陈怀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黄色的出租车猛开了油门，很快开远，插进了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