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陆笃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室内烨烨,烛影摇红。

  段怀风不着寸缕地躺在他身下,眼周连同耳朵都通红一片,黧黑的眼瞳随着他的动作而水汽渐浓,眸光似醉,艳丽无双,漂亮得像是开至荼蘼的花。

  陆笃之想让梦中的自己停下,但是梦中的他自己却根本不受他本人意志的影响,竟将已经快要哭出来的段怀风真的给折腾哭了。

  即便把段怀风给折腾哭了,梦里的他还是不停。

  不仅不停,而且还笑着问道,“教主,你看我俩现在,像不像是在洞房花烛?”

  陆笃之醒了。

  他的心跳砰砰响在胸腔,既如打鼓,又似雷鸣。

  虽然陆笃之被梦惊醒了,但枕着他胳膊、依偎着他入眠的段怀风,却还沉在梦乡。

  沉于梦乡的段怀风面上没有半点方才他梦中所见的荼醾色气,春山淡眉,乌发雪肤,静然宁和,恍如沉水美玉。

  陆笃之用眸光细细描摹一遍他的五官轮廓,越看越心跳砰砰,越看越心生欢喜,恍然间只觉得对方五官的每一处都像是专往他心上长的似的,即便是让他看上一整辈子,他也看不倦腻。

  和陆笃之对段怀风的柔情似水不同,已经被迫看了段怀风小半辈子的左护法,眼下是实在不想要再看到他了。

  左护法不想看到随时会威胁他让他做不成男人的段怀风,只想赶紧回教去,去看能够抚慰他受伤心灵的季凌云。

  因此,在左护法迫切想要看到季凌云的焦急心情驱动下,剩下的路,他们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走完了。

  他们抵达扶风山的时候,高悬的太阳刚过了中天偏斜向西边,时值日昳未时。

  扶风教总坛位于扶风山的半山腰上。

  山路窄长,崎岖不平,马车上不去,只能靠人的双足往上直走。

  段怀风这一路虽没有栖风宿雨,但也马足车尘了不少时日,虽不至于精疲力竭,但也很是劳形苦心,因此他此次回来也懒得搞什么教主排场,得到确切消息往他住处来的,只有右护法季凌云,以及一直对段怀风很是放心不下的谢明阁。

  谢明阁本在看到段怀风平安无事时笑得极为高兴,但他转眸就看到了段怀风身侧的陆笃之,于是他的‘极为高兴’,立刻就变成了‘极其不高兴’了。

  谢明阁极其不高兴地看了看陆笃之,眼神嫌弃得宛如看到了一堆牛粪。

  看完牛粪,谢明阁跟着就定定看向了非要插在这堆牛粪上的鲜花,“教主,你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你这就忘了他在问剑山上一掌将你打吐血的事了?!”

  段怀风眼神游移了一下,道,“这是本教主的私事,你别管。”

  想管但根本管不了他的谢明阁十分的怒其不争,“他都打你了,你竟还非他不可吗?!教主,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段怀风懒得再跟看事情只看表面的无知少年谢明阁多费口舌,跟着就把眸光移落到了一旁正兴味盎然地把目光在他和陆笃之的身上摇来晃去、很明显是把他俩给当成乐子看了的右护法季凌云脸上,“看什么看?!你还真信谢明阁的话,当他家暴我啊?!”

  季凌云耸耸肩膀,跟着抿唇笑道,“教主,明阁他又不会说谎,你不是知道的嘛。”

  段怀风,“……”谢明阁他虽然不会说谎,但是他会添油加醋啊!!!

  段怀风登时气得后槽牙都咬紧了,“谢明阁,本教主之所以会风评被害,罪魁祸首就是你那张闲着不吃饭,就知道传瞎话的破嘴!你别在这儿闲站着了,赶紧给我回去练功,少站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谢明阁也生气了,“我什么时候说瞎话了?!我明明亲眼看到他将你打吐血了!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以后他若是再打你你怎么办?!你又打不过他,我们也都打不过他,那你不就只剩下被他打的份了嘛!”

  段怀风,“!!!”

  段怀风异常清醒地点了打不过他的谢明阁的哑穴,以防他那张破嘴继续胡说八道,“右护法,你赶紧把谢明阁带走,让他去闭门思过。对了,你没事记得多指导指导他练武,省得他没事闲的老是把心思放到说闲话上。”

  季凌云随口“嗯”了一声,脚步不动,眼珠不移地直勾勾地盯着段怀风身侧的陆笃之瞧。

  她见对方面似枝头白雪,神如涳濛冷月,和以前的十七看上去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不由问道,“陆笃之,你真的是十七?不是十七的孪生兄弟?”

  陆笃之,“……”

  陆笃之默了默,道,“我是陆笃之。”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他是杀千刀的臭男人么?现在干嘛还主动跟他搭话?瞧他模样新奇?”段怀风阴阳怪气道,“呵呵,我看今日春光明媚,不容浪费。季凌云,不如你把你的焦尾拿借于他,让他给你好好弹奏一曲,也好不辜负这大好春光啊。”

  季凌云一听此言,当即脸色骤变。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此时因为失忆而忘记了他之前究竟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缺德事情的陆笃之,接着恨声道,“教主说笑了。夫人弹奏的仙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聆听的?教主切莫折煞属下了。”

  说罢,季凌云跟着就一把拽过一旁正弯着唇角、无声嘲笑她的谢明阁,“教主,谢明阁这小子实在是嘴太欠了,属下这就带他去关禁闭!”

  季凌云这一走,左护法跟着也就立刻拔腿追了过去。

  院子里终于没旁人了,只剩下了段怀风、陆笃之他们两个。

  段怀风轻舒了口气,跟着就侧过脸同陆笃之道,“我们去找神医。”

  段怀风带着陆笃之七拐八拐地走了盏茶功夫,这才走到了巫长老的住处。

  神医巫长老住得很偏,左右没有邻舍,院子建得比段怀风这个扶风教教主的还要更加阔大,也还要更加风雅些。

  “巫长老!”

  段怀风甫一推开院门,眼睛里跟着就延蔓开了一大片垂丝海棠。

  因着正值花期,这院内海棠花开得极其艳丽,花瓣簇生蓬勃,朵朵弯曲下垂,观如彤云,美不胜收。

  花美,景美,段怀风的心情却不怎么美。

  “听到我叫你了你也不吱声!”段怀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正侧躺在木躺椅上、小口抿着茶喝的巫长老跟前,没好气道,“别附庸风雅了,赶紧起来治病。”

  “我哪里附庸风雅了?我就是个风雅的人!”巫长老吹胡子瞪眼睛道,“难道我种的海棠花不美吗?柔蔓迎风,垂英凫凫,如诗如画,不过如此!”

  段怀风懒得跟他废话,就道,“什么柔蔓迎风,我看你是胡须迎风!赶紧起来看病!”

  巫长老被段怀风两句话给气得胡须直抖,连脸上的皱纹都跟着多了两道,“你懂个屁!怪不得你连夫人都找不到女的,只能跟个硬邦邦的男人过呢!”

  不待段怀风开口,他就抬手直指院门,道,“你赶紧走,你眼疾太严重,我治不了!”

  “我有眼疾?!”段怀风冷冷一笑,接着阴恻恻道,“呵,臭老头,我看一定是帐房给你拨钱拨多了,你给我……”

  “我给你看病!”一听段怀风提钱,巫长老就赶忙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孔,“教主,站这么久你一定累坏了吧?您坐。”

  巫长老直接起身将自己心爱的木躺椅让给了段怀风,“您请坐,我这就给您看病。”

  拿捏住了巫长老经济命脉的段怀风冷哼一声,道,“算你识相。不过不是我要看病,是他。”

  说着,他就牵过陆笃之的手,将人往巫长老的跟前带了带,“他突然失忆忘了我。我从千机楼那里得到消息,说他是因为喝了醉生梦死酒,所以才失忆的。老头,你赶紧配药将这破酒解开,好教他赶紧想起我来。”

  巫长老看了看目露期待、悬悬望他的段怀风,跟着又看了看目若古井、无波无澜的陆笃之,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计较。

  巫长老先是朝翘首以盼他答案的段怀风道,“配药不难,药材也全。解药随时都可以配得出来。”

  但还没等段怀风脸上的笑容完全舒展开来,巫长老紧跟着就朝看上去完全不在意他答案的陆笃之道,“不过夫人,啊,不对,是陆大侠。陆大侠,你愿意想起来吗?”

  陆笃之闻言眉心微蹙,迟迟没有启唇回答。